水机

大龄中二病患,边缘人士,左派,推理悬疑及黑深残爱好者,真·杂食党,姐控,痞子控,弃犬控,无神论者,喵党,咸/辣党

玉野五十铃的桀骜

#去年的旧文

#米泽穗信所著《羔羊的盛宴》中《玉野五十铃的荣誉》一篇的同人作品,几乎是同一个故事的五十铃视角加后续,其中有为照应原文而摘录的内容。想看百合的读者请绕道。渣文笔,ooc,慎读,轻喷

***

现在想来,缺乏主见是与吾生俱来的。

不如说,会迷茫和摇摆不定才是正常人。或抱定执念,或奉行愚忠,都是对生活的强压宣誓服从而已,只有摆脱了这些,才能作出真正所谓决定。吾虽甘于被人左右,却始终没有丧失本心,这一点,真的是感谢上天。

当然,也曾犯下杀孽。

虽然没有人会相信:若不是为纯香君和香子大人考虑,吾本无意隐瞒自身所犯下的罪行。对于那孩子,吾抱着深重的愧疚,此生都不会解脱。如果生在一般的家庭里,纯香君和他一定会成为关系很好的姐弟吧。

他短暂的人生,却因吾亲手结束——并不能归咎他人。

吾也存过寻个无人之地一死了之的这种混账念头,但最终醒悟过来,决定忏悔自己的罪,认真体味这罪和其中自由的甘苦。

玉野五十铃的荣誉到底是什么?

活下去,之后又该怎样呢?

吾作为小栗家的旁系远支——玉野家的独女,人生的道路本应是决定好了的。据说当初父母盼着诞下一个男孩儿,并培养他作为继承人,使其将来能够辅佐小栗家的家业。可是,当生下女孩儿后,他们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仿佛看到了孩子脱离小栗家和高大寺这种狭隘封闭的环境,去到更加开放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希望。当然,这也仅仅是埋在心底的一丝侥幸而已,父母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听令于小栗家,而吾之命运变化实是在瞬息之间。于是,在家人的欢喜与忧虑中,吾度过了还算是普通的童年时光。

母亲也曾承受着生育子嗣的压力,但幸好这种事是别人勉强不来的。况且,本家也已经两代都没有男性的继承人了,现在手中毫无实权的家主实际上是小栗家招赘来的女婿。哼,在这一点上,他们也没有资本来强求玉野家一定要生下儿子。即便在外人看来,父母迫切地想要再生个男孩儿,但吾很清楚,父母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奢望而已。

骏河滩上的小栗家是高大寺的“统治者”,拥有着望不到边际的土地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光靠着从佃户那里收来的租金,便可供所有亲众过无比奢华享乐的日子。可以想见,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在本地拥有着多么庞大的势力,整个高大寺的人无不生活在小栗家的阴影之下。虽然如今这样的家族都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走了下坡路,但小栗家大概还可以繁荣几代吧。

玉野家世世代代服侍于小栗家,代其管理着土地的租赁,俨然管家一般的存在。能获得这样的地位,是因为玉野家拥有声名在外的高洁品质,在所有的事务的处理上有着近乎刻板的严谨和正直,并对主人家保持绝对的忠诚。这种纯粹的价值观念,作为玉野家的传统,亦深深地烙印在吾身上。

可是,虽然父亲作为当家也严格地奉行着家族中的训诫,但是不得不说他缺少“才能”,以至于使小栗家的事业连连亏损。当然也有别的方面的原因,比如,现在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在高大寺租赁土地,这些人并不像本地人一样对小栗家敬畏,而是有时为了利益为所欲为、偷奸耍滑。

“废物!既然怎么都做不好,不如早些引退,让你女儿来顶替你吧!你培养她倒算尽心力,还送去附近城市的私立学校念书,规矩教得也不错,我看她将来怎么也比你强些!”

小栗家的“女王”——当代家主的岳母,也是家族中真正实权的掌控者,在一次视察父亲的工作时这样说道。

从那时起,吾之前途命运仿佛已然揭晓。

真的,是这样吗?

不,更悲惨的事情还在后面。吾将满十五岁那年,父亲因着正直的本性,与几个凶狠狡猾的外地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之后对方做出了各种怀恨报复的行为。终于,有一天这些人因为喝酒打赌而做出蠢事,在吾家宅的后院放起火来。当时夜深,家人和仆役们都在酣睡之中,火势蔓延开来之后才被在前院打盹儿的更夫发现。

可是那已经太晚了。

在那场大火中,吾失去了懦弱但却慈爱的父亲母亲,人生再无真正的依靠。

必须要,独立了。一个人,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都是骗人的。

如果没有小栗家的收留,或许吾真的会死在街头吧,不是因为亲属的冷漠和拒绝,也不是因为社会缺少关爱和怜悯,而是,吾已然失去了生存的意志。成长到十五岁,吾每次假装思考人生意义的结果都是没有结果。这十五年来,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殚精竭虑的培养,吾都看在眼里,所以一直表现地乖巧而顺从,想着以努力来回报他们的努力,只此而已。练文习武,不能说是讨厌,但吾唯一真正渴望的不过是读那些怪诞离奇的书,幻想着能拥有书中那样起伏的人生和激烈的情绪。明明这样低劣的喜好是有辱玉野家门风的,也与吾所持的义理相违背,可是,说是食髓知味也好,吾沾染上以后怎么也停不下来。有时,瞒着父母偷看这样的书,反而会使吾体验到一种叛逆的快乐。但是,这种感觉也随着父母的逝世而消弥了。

那时候,在一切困顿与失落的思绪中,唯一能够抓住的细线,是复仇。

没能持续很久,这根细线也被人斩断。

“那几个杀人凶手已经被捉住了,凭着我们小栗家的影响力,保准会判他们死刑,所以请安心吧。”小栗家的祖母这样说道,“对于你家发生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可是请你理解我们对这件事一直以来的处理方法。前一段时间,这伙人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如果那时就对此大动干戈,未免失了小栗家的颜面。”

“是的,我非常理解。抱歉我家的事让您费心了。”吾恭敬地说道,各用三只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行了一礼。

什么颜面啊,难道比人命更加重要吗?而且现在父亲母亲都死了,玉野家只剩下吾一个孤女,不是更方便你收回玉野家的权力吗?算了,算了,怎么样都好了,怎么样都无所谓,快点儿离开吧,让吾一个人呆着。

没想到“女王”忽然露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我果然没有看错,真是个好孩子呢。既然你也要寻个出路,不如就来小栗家怎么样?正好我孙女儿纯香也快满十五岁,身边也该有个方便服侍的人了。这孩子虽然品行还说得过去,但做事一直是冒冒失失的,不知将来能不能撑起门户。你若能扶持她,那真是她的福气啊。”

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吾抬起头来。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不接受,那就连活着的理由都没有了。

这样正好,吾多年来被教导出的忠诚心,终于有了奉献的对象。在家族被付之一炬的今天,若是能体会到父辈、祖辈那仿佛虚无缥缈的荣誉,并把它再次经吾之手变为现实,心里也能宽慰许多吧。

从那时起,吾便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地听从小栗家差遣。

***

吾与纯香君初见是在她十五岁的生日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被纯香的祖母当做礼物送给她时,吾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姿态,虽然还没有完全从父母的事情中晃过神来,但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眼前的挑战,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栗家的情况。

纯香君那时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子,虽然怯懦大概是她的本性,但吾后来渐渐了解到,她只是缺少“支点”罢了。她的父亲、母亲皆屈从于祖母的威势之下。朋友,大概也都因为压力而远离了吧?此外,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譬如音乐、写作,或是,绘画什么的。

不过一开始,吾只觉得她有些麻烦。

在离开了纯香君祖母的视线后,她领着吾走进廊下的一间房间,然后两个人沉默地坐到榻榻米上。没有开灯,明亮的月光映照在彼此的脸上,看她的表情,似乎强掩着内心的紧张。吾生来第一次的,产生了仿佛置身于某种仪式的错觉。

“重新介绍一下。初次见面,玉野五十铃。我叫小栗纯香。”

吾以周全的礼数回应。

她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可吾似乎用对了方法,让这场仪式得以进行下去。

过了片刻。

“那个……五十铃是几岁呢?我从今天起就是十五岁了。“

“十五岁。”

真是的,但凡是仪式,都是一样繁琐拖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

“五十铃……在这个地方,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她的语气轻快而随意。吾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龄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只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吾都可以为您做。”

吾自然地说出了那句台词,就好像在心中排演过无数次一样。

如此一来,便完成了。

她又陷入沉默之中。

银白的月光映在眼中,让人有些恍惚。夜晚的凉风从窗楣间吹来,庭中的松影在拉门上轻轻晃动,勾起一丝意犹未尽的感受。明知和纯香君还未熟识,而自己又是她的仆人,但吾竟然在心中想要催促起她来,不然,这夜晚就要溜走了。

吾抬起头,凝视着她。

“您怎么了?请不要客气,把您想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

也许是错觉吧,纯香君的脸颊泛起红晕。吾心下有些惊慌。

走廊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纯香,你在那里吗?”

拉开门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他和善的面庞上挂着一丝忧郁,让人看了心里有些难受。是纯香君的父亲,以前也曾见过几面。

吾犹豫了片刻,紧接着习惯性地行了一礼。

“家主大人。”

“父亲大人。”

男人虚弱地笑道:“怎么了,纯香?为什么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说着他打开了灯,室内顿时被明亮的光笼罩,吾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了下眼睛。

“因为她从今天起就要过来协助我了,所以互相打个招呼。”

“啊,是这样啊,那是好事。但是连坐垫都没有铺,这样脚会发麻吧?”

他仿佛没打算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吾身旁,弯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铃君吧?”

“是的。”

然后,男人放低了声音,仿佛在祈愿——

“岳母就是那样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很辛苦。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够成为纯香的真正伙伴。无论如何,请和纯香变成好朋友。”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使吾受到了小小的震惊。

“请抬起头来,老爷。您的吩咐我已牢记在心。”

“是吗?那就好。”

“嗯,是的。”

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深爱着他的独生女儿的,就像吾的父亲一样。只是,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勇气去争取什么,因为害怕失去,因为一开始就感到那反抗的结局不过是徒劳、是绝望。

在吾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的责任感,是独立于吾的职责之外的。

这样下去,究竟结果会怎么样呢?

***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和纯香君在一起的日子,真的非常开心。

纯香君在初中毕业之后,又顺利地升上了高中。虽然她的祖母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看法,并不乐得见到她成为很有学问的人,但又担心她将来不能撑起小栗家的家业,所以无奈只好让她继续上学。吾则没有机会再去学校了,这也难怪,纯香君的祖母肯定觉得供一个佣人上学有失妥当吧。

“五十铃,要是你也能跟我去上学该多好。”纯香君不止一次地念叨。

“纯香小姐又在说傻话了,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哪有可能去上学呢?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纯香君便低头不语了,好像有些难过的样子。

不知她有没有和祖母提起过。以她的个性,估计是不敢的。

白天,纯香君去上学,吾就留在家里做些杂活儿。原来家人还在的时候,母亲大人曾亲手教授吾如何做各种活计,作为将来嫁为人妇的准备。但是,父母是如此宠溺,即使是在仆役人手不够的时候,通常也不劳烦吾,而是亲自上阵。因此,吾虽知道如何料理家事,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练习、实践,自以为一定学艺不精。没想到,重新拾起这些事情时,吾凭着从母亲大人那里学来的技巧和一丝不苟的精神,把一切都料理的很好,并获得了一致的称赞。吾唯一不擅长的是做饭,但是也并不因此感到羞愧,一来作为纯香君的贴身仆人并不需要这种技能,二来所谓“君子远庖厨”,不去接触残忍的事情大概可以使吾少一些负担,从而心胸更坦荡吧。说起来,吾如此认真地去做事,实际上都是为了令主人感到骄傲。

那是吾作为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在那平淡、几无波澜的岁月里,最开心的便是和纯香君交谈了。她会毫无隐瞒地告诉吾一切的心事——学校里遇到的令人振奋或烦恼的事,被外祖母责骂后的不甘和迷惘,还有她可怜的母亲。吾似乎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下,完全是出于不知道怎么应对。纯香君也毫不在意,依旧兴致勃勃地讲着。

在纯香君的倾诉中,吾仿佛看到了书里写的故事,是的,她是舞台上的主角,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演绎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些年虽然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是吾心知,纯香君也经历了不少挣扎,并且她也在逐渐地成长着。吾若有幸,愿做她的幕后人,一路扶持她成为小栗家的主人,或是支撑她去完成任何她想实现的目标,这便足以令吾感到宽慰了。

吾在小栗家明明只是尽自己作为下人的职责而已,又为何在内心里对纯香君抱有如此的期待呢?吾也说不清楚,猜测这也许是被纯香君生命的鲜活所感动吧,她虽然懦弱,灵魂却没有像香子大人一样被磨灭,而是对凡事都抱有憧憬。但吾想,更多的原因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对纯香君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吾和纯香君并不是朋友,毫无疑问。她心里一定在想,如果吾不是小栗家的仆人,而是随便的什么人,那就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了吧。当然,吾亦识得作为仆人的本分,并不会想要争取朋友的名分。但是,友谊是自然滋长的,是更加实质上的东西,相比起来,“朋友”只是挂在友谊之上的名号而已。

世界上就没有名副其实这回事,君臣、父子、夫妇、朋友、恋人、主仆各种名称下,全是些别的东西。就像每天餐桌上的饮食,只能叫的上“粥”、“白饭”这样的称呼,却说不上具体是由多少碳氢氧氮和其他元素构成的。

吾跟纯香君谈论关于“名称”的这些奇怪想法时,她感慨道:“也许这就是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吧。”

“啊啊,纯香大小姐所说的这些高深学问,我可是一点儿也听不懂呢。”吾轻笑道,冲纯香君眨了眨眼。

“五十铃你又在装模作样了!”纯香君举起拳头,眼看就要落下来。

吾伸手挡了一下,忙笑着道歉:“大小姐,我错了!”

“哈哈,可是,大小姐,”吾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名字这种东西,反过来也会对被命名的事物产生影响哦,也就是说,人们会根据名字而改变对待该事物的方式。”

就像吾内心里以Israel Gow自居,是给自己下的魔咒一样。如果可以,吾亦愿安时随分、保持高洁的姿态和尽量置身事外,以免让家族蒙羞。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得不到名字的友谊和因它不可避免地产生的各种情绪,这也是一针良好的抑制剂。

在小栗家生活和支持纯香君使吾应当如履薄冰。

不过只要把分内之事做好,其他的要求就宽松的多了。

虽然吾年岁尚小,但是作为大小姐的贴身仆人和得到老太太赏识的人,再加上严谨得体的举止和看似高傲不容侵犯的个性,吾在屋内的佣人当中获得了一定的地位和威望。在工作方面,吾只负责纯香君的起居,对纯香君惟命是从,除此之外不受任何人的支使。老太太非常满意这一点,不止一次地夸纯香君使唤得好,因为吾在纯香君的绝对支配之下这件事非常符合她心中所谓“使唤人的艺术”。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纯香君从不刻意地去刁难人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这才是吾二人建立起默契的原因。

因为吃住都在小栗家,吾所领的月俸非常之微薄,不过也足够使用了。平日里空闲时间很多,吾便跑到集市上唯一的一家书屋,在那里呆上半天。

书屋名叫Mémoire,可与这个店名不相称的是其简陋的装潢和平凡无奇的收藏。店面总共只有两间,都被书架填的满满当当的,令人失望的是,相对宽敞明亮的外间只摆放着杂志、漫画和学校要用的练习册,当然,前面的柜台还有一些文具和孩子玩的小玩意儿。里间则非常狭小阴暗,比外间低矮的屋顶使之更显逼仄,所有的书架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灰。这里面,很少有人涉足。天黑或是阴天仍在营业的时候,老板会打开屋内的灯,然而这种对比就更加明显,在杂志、练习册崭新的封页被照射得晃眼的同时,里间就只亮着橙黄色的昏暗灯光。在这样的光线下,不要说是阅读,就是长时间地观察书封,眼睛都会很痛。吾想,书屋老板之所以还肯花一点儿电费在里间点灯的原因,只是怕这里从外面看来像个噬人的黑洞而已。

如果这是个奇幻故事的话,那么Mémoire书屋的里间一定是个神秘的宝库,堆满了或珍稀或古老的书籍,还暗藏着遭人觊觎的魔法书或是藏宝图之类的。但是如果怀抱有这种期望来到这里,那就免不了失望而归。实际上,这里摆放的不过是些各色不入流的小说、西方名著、中国古典文学和其他一些杂书。然而,没有什么比在这堆“破烂”中淘换更令吾开心的事了。有一面高大得略显突兀的书柜上放满了年代久远的犯罪小说和同人志,每每引吾驻足半天。尽管那些书里大多尽是些滥俗的内容或香艳描写,但也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有一次偶然看见有书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吾便起了兴致,将书拿下来翻看。没想到这书虽然装帧破旧,前后的几页还有缺残,但内容煞是精彩,将俗世生活和侠客的义行穿插在一起,不愠不火却又使人看了心神动荡,故事情节顺情顺理又不落俗套,可谓是此类小说中剑走偏锋的佳作了。

吾捧着书走到柜台前:“老板,多少钱?”

“小妹,原来你也喜欢这个?抱歉啊,这本书是非卖品。”

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吾有些惊讶,但并不打算质问他为什么不卖的书要摆出来,因为那里间本来就是半个仓库,所有在前堂下架或是还未上架的书都堆在那里落尘土。至于老板不卖这本书的理由,吾也自以为心知肚明:这很可能是一本无限逾期归还的借书,既然当初厚着脸皮把书留在自己手上,那么不消说老板对它的喜爱程度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也说明市面上很难找到第二本,毋庸置疑这书的刊印量很小或根本就是私印的。另外说句实话,这样一本书也值不了几个钱,把自己喜爱的东西以低价卖人,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还不如白送换个人情。

实在是想要那本书啊。

吾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棋。虽然和书店老板的交情算不上深,只是能互相调侃几句,可到底是相识多年,吾没少光顾他的生意……

吾对老板投以期待的目光。

老板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果然还是不行吗?估计这时候提出以高价买书,还是会被干脆地拒绝吧,而且那样就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了呢。

看不出来他会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

“实在是对不起啊,小妹,这书虽然破烂,但却是我的宝贝呢。要不这样吧,你不是看中那套霍桑的小说集了嘛,我可以便宜些卖你,就半价怎么样?”

吾惊诧不已,但也心中窃喜,觉得这次真的是赚到了,应该见好就收。

与爱伦坡同时代的霍桑,是在吾心中地位仅次于坡的伟大作家。如今在年轻人当中,大抵只知道霍桑的著名长篇小说《红字》,却不知他的短篇小说才是至高的杰作。这些短篇小说中,不乏各种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幻想故事,与坡的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些名家的笔下,往往看起来怪诞离奇的故事却埋藏着世人皆渴望得知的秘辛,而吾也想一探究竟。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今天变得如此大方。虽然这套书只有薄薄的八册,但毕竟是精装的新书,听说还是出版社找到知名的译者重新翻译的,所以在这间书屋的商品里可以算是最贵的了吧。以前,老板总嚷嚷着自己是小本经营,只给打过少得可怜的折扣,这次真的是让他出血了。

这么多年来,吾第一次对老板产生了好奇。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个颓废又俗气的大叔,在书屋的经营上也采取了不思进取的方式。这个人为什么而活着呢?他有爱人、有家庭吗?对了,记得在书屋里间看到过几本沾满尘垢的儿童画册。大概是在乡下这种东西根本卖不出去吧,老板却也舍不得扔掉,就只能放在那里。吾当时看到,其中几本上面还留着小孩子涂画的痕迹,一种莫名的心酸就涌上心头。

从没有见到过老板的家人来到书屋。

老板话不多,但也愿意聊上几句。有时候,他会不甘寂寞地问:“五十铃小妹,你有什么梦想吗?”

“嗯……看书吧。”

“不是问你爱好,是梦想、梦想!就是人生的方向啊,目标啊什么的。”

“这种东西我是没有啦,五十铃只知道听主人家的吩咐做事。”

那时老板撇了撇嘴,皱起了眉头。

原来如此,这间开在穷乡僻壤的小书屋寄托的是大叔的梦想啊,怪道他将这没有前途的买卖一直惨淡经营下来。但是,现实的挤压,往往让梦想只剩下渣滓,就如同这间已经变得不伦不类的书屋,不得不向世俗谄媚恭迎,多一半的地方堆满了糟粕,而使真正的宝物蒙尘。

这样卑微、残破的梦想,还有追逐的必要吗?

吾不能理解,换做是完美主义的自己,一定不堪忍受这样的事情吧。

这也是吾之迷茫所在。梦想啊,人生的目标啊,在吾心中不存在这些东西。无论是双亲尚在的时候,还是来到小栗家以后,吾都是听从别人的安排过活。如果说纯香君是缺少勇气的话,至少她还想去掌控自己的人生,而吾却是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就这样一直随波逐流下去也好。

对于主人家来说,玉野五十铃是最听话、最好差遣的佣人。但是没有人知道,与其说是他们的命令需要吾去执行,不如说是吾需要他们的命令来活下去。

忠诚,是吾为自己设置的屏障,为了不滑落虚无的深渊。但是反过来,这屏障也将吾困步在原地。

于是,就这么浑浑度日。

吾对于诸事都很寡淡,唯有对读书抱有激情。幸运的是,在这一点上,纯香君竟是一个可沟通之人。

开始,吾二人都是读各自的书,虽然在同一个房间里,但却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这时候,纯香君的神情总是非常专注。

纯香君读的都是她祖母挑选出来的书,说白了就是一些中国古代的经史典籍,也就是老太太所迷信的教条,大多无聊透顶,但她却很认真地去读。

难得有一次,吾见到纯香君在读《庄子》,便兴奋起来,装作好奇地去问她:“纯香小姐,你在看什么?”

她展示了手上的书,吾便装出一副才刚了解到的模样。

果不其然,她也好奇地询问吾正在看的什么,也许是缘分吧,那偏巧是爱伦坡的小说。

“小说。这个是……”

吾忽然想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伸手把书递了过去。

“只交换一个晚上,怎么样?我想肯定会很有趣的。”

这是个有些大胆的提议,但肯定不会惹来任何麻烦。一想到能以这种方式和纯香君分享吾的乐趣,就让人觉得喜不自禁。

“可是……”纯香君一脸犹豫的样子,说起担心祖母的责骂。

吾看到她的样子,心底里笑她不知变通。

“保密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啊。”

此番提议肯定都说到了纯香君的心坎里,吾想,也许自己意外地是个非常狡猾的人呢。

纯香君读过坡的小说会有什么反应呢?

虽然她阅读时内心的波动吾无从体会,但原本一个晚上的约定,延长了整整三天。

“怎么样?”她还书时,吾迫不及待地问。

“我吃了一惊。”

没指望纯香君能像个评论家一样,单单是这句话就令吾很满足了,所以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也跟着笑了,问:“五十铃觉得怎么样?”

吾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很有意思。《辙鲋之急》这个故事甚至还让我抚掌大笑。”

纯香君不解,吾便解释道:“庄子向别人借钱,却被拒绝了,为了泄愤,他拐弯抹角地打比方指责对方,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庄子这个样子很滑稽,所以才这么开心。”

纯香君听到以后,小心地窥视了一下左右,似乎在提防着被祖母听见——虽然那是不可能的。确认了四周,她仿佛松了口气,也大声地笑了出来。

吾感觉非常得意。

自那以后,纯香君在吾的引导下,又读了苏佩维埃尔、果戈里、切斯特登这些人的书。

看到纯香君为这些书惊叹,吾满怀骄傲。

纯香君是一个挺文艺的女孩子,喜欢古典的东西,所以有一次吾向她提议道:“纯香小姐好像喜欢中国和日本的东西吧。那么这类的书籍你喜欢吗?”

“因为祖母大人不喜欢……”

真是的,纯香君究竟怯懦到什么地步啊。话说老太太还真是刻板得要命,她也有在什么事情上松动的可能吗?

“如果是《志异》、《红楼梦》、《宇治拾遗》,还有《雨月》之类的话,老夫人也会同意的吧。”

听吾讲完这些书籍适合阅读的种种理由,纯香君一本不落地看了。

那时,吾深刻地了解到,虽然读书是一件乐事,但和人一起读书、交流感觉更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那次旧书的事件后,书屋老板对吾的态度又热情了不少。当吾逐渐想不出该推荐什么书给纯香君时,多亏了他在背后频频支招。

一天,老板突然神神秘秘地对吾说道:“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拿出来的是吾从未听闻过的书,巴塔耶的《蛊惑之夜》和几本萨德的小说。

“这些书很有趣哦,你一定会喜欢的。”老板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结果那几本书让吾读得满面通红。

但又感觉很不错。

几天后,吾向老板质问道:“干嘛给我读那些无聊又不正经的东西啊?!”

老板假装很吃惊:“怎么,不好看吗?”

“不是那个问题!是这些书写的太出格了!”

老板哦了一声,微笑道:“五十铃小妹是这么觉得吗?我还以为会合你的口味。”

怎么可能,吾腹诽。

“说到出格,我倒是觉得一切人类情感所能达到的地步,都算不上是出格,往往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事会比书里看到的更加离谱呢。反之,如果是无病呻吟的话,无论描写的是多么普通的事物,都会令人感到厌恶吧。”他又接着说道,“常常会遇到这种事哦,当你拿起一篇文章,明明情节和文笔都很不错,可就是读不下去,那可能是因为察觉了连作者本人都没有付出多少感情的缘故。而这几本书,你却读下来了,是吧?”

叫人无力反驳。

快要离开书屋的时候,老板忽然提起:“那个,五十铃小妹,你和小栗家的大小姐在偷偷交换图书看啊。”

他让吾如法炮制地哄骗纯香君去读一些“有趣”的书。

“这种事怎么可以,太不合规矩了,我作为小栗家的仆人是绝对不能这么做的!”

完了,暴露了。

老板笑盈盈地看着吾,又是开心又是同情的样子,吾登时觉得这应该就是《飘》里面白瑞德看着斯佳丽的神情。

“可是你也想看看她的反应吧,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最终,吾还是仗着胆子做了。

如果不是吾自作多情的话,这些年下来吾和纯香君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但是,交换读书使这种关系又产生了些许变化。本来,纯香君是吾的主人,而现在吾又变成了她的“老师”,这使吾不禁想在她面前也摆出一份姿态。当然,渴望被纯香君尊敬这种事情吾是不会向任何人袒露的,也勉强着自己不去想。

另一方面,纯香君也似乎对吾添了一份好奇和期待。

那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六月,纯香君问起吾的出身,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吾有点儿猝不及防,结果搞得她也紧张起来。

当吾回答自己出生于高大寺的松原时,纯香君一副了然的样子。是啊,那里是一处豪宅聚集的地方,居住的人不是和小栗家沾亲带故就是比较高级的佣人。

然后,她又问起吾看的书。

“你是在哪里看的这些书?”

“我读的是家里的书。”这是实话,在家破人亡之前,在认识纯香君之前,吾就是看这些奇怪的书过活的。虽然父母亲大概不会觉得这是个高尚的爱好,但是在吾看书、买书的事上,他们从来都是没有阻止过。

随着时间流逝,吾渐渐明白,那两个人深爱着独生女儿但却没有守护到底的决心,最后就表现为宠溺和听之任之。

“是指你父母的家吗?”

“是的。”

那里已经没有了。

“那你的家人呢?”

“烧死了。”

纯香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然后眼泪止不住地从她脸上落下:“对不起,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对五十铃的事情一点儿都不了解……对不起……”

最后,她把头枕在吾膝上啜泣着,吾只能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纯香小姐。请不要再哭了。纯香小姐如此悲伤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没关系的,没关系……”

看到她抬起头,吾欣慰地笑起来:“我跟纯香小姐在一起,每天都幸福得不得了,早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而且……

吾唤着还在抽泣的纯香君坐下,坦然地跟她说:“出于这个原因,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幸好我被小栗家雇佣了,碰上了纯香小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分。”

说出这些话让吾心情变得很激动。

“我将会忠诚地服侍您。所以,纯香小姐,请……请把五十铃长留在身边。”

纯香君用手拭掉眼泪,诚恳地说:“当然了。永永远远,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呆在我的身边。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你也不要离开我啊。拜托了,五十铃。”

然而后来是吾没有信守承诺。

窗外的雨声无休无止。

***

岁月流逝,纯香君转眼已经高中毕业了。香子大人已经是那个年纪,却没有诞下子嗣,所以老太太无疑是希望纯香君马上招婿来稳定小栗家。

吾知道纯香君一直渴望着去上大学,可估量着她这次一定难以如愿,毕竟她从来没敢反抗过祖母大人的意志。

出乎意料地是,她这次居然去向祖母开口争取,并且还成功地改变了老太太的看法。

那天吾突然被唤去主屋,去了以后却发现香子大人和纯香君都在。

老太太端坐于堂上,开口说道:“五十铃你不用行礼了,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纯香要去外面上大学了,你就跟着她,把她做了什么事、结识了什么人全都报告给我。这可是重要的工作,千万不要让小栗家丢脸了。”

最后一句话其实也是说给纯香君听的,吾用余光瞟了她一样,只见她微低着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如此,吾也应尽量不让人看出内心的雀跃吧。

回到纯香君房间后,还没等吾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就兴奋地说道:“太好了,简直像做梦一样!多亏了五十铃君!”

“多亏了我,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才好,所以就把五十铃说过的关于外地人的事搬出来了,没想到说动了祖母。”她顿了顿,“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五十铃在我才会有这份勇气……”

那时彻彻底底地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吾和纯香君根本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多么悲惨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纯香君所上的大学可以说是在家长允许的范围内离高大寺最远的学校。这样一来,周末返家就显得很麻烦了。

在大学里,纯香君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同学,不得不说,这里要比封闭落后的乡下有趣得多。

虽然学校里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是纯香君真正深入交往的只有读书俱乐部“巴别会”的成员。这是一群极有风度教养的人物,大多是出身高贵的富家千金,于是吾完全不用担心如何向老太太汇报的问题。

什么“友直,友谅,友多闻”,那个人真正关心的只有对方的家世吧。

巴别会里的人,怎么说呢,应该是和纯香君散发着相同的气息,所以纯香君自然而然地加入其中,就像羊儿归入羊群一样。

当然,抛除一些忧虑以外,吾也很喜欢巴别会的人,她们都非常热爱读书又富有见识,大多性格不算开朗但也易于相处。而且,她们也都欣然接纳了吾——一个小栗家的仆人。

纯香君此时很幸福,吾心知,她这一生中都没有交到过如此多的朋友,这下她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吧。

尽管感觉松了口气,吾仍不敢自满和怠慢,毕竟吾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就不该奢望和这些大小姐们放肆地打成一片。反之,吾应对的方式就是更加恭敬和用心,无论是哪个人有需要,吾都会提前为其准备好,拿出看家本事来让对方满意。于是渐渐地,吾变成了这个团体里后勤一类的角色。

纯香君对吾存在着依赖之情,但是现在天高任鸟飞,到处都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东西,吾所能给她的并非是不可替代的,再加上老太太的命令和吾尴尬的身份……

但不管怎样,纯香君终归是要回到小栗家的,吾打从心里难过这一点,但也知道,正因如此纯香君才需要吾的支持。所以现在,吾便一切表现得遂她心意。

至少,纯香君不会嫌吾多余吧。

只有一件事令吾特别烦心,那就是自己蹩脚的厨艺。明明吾在各种事情上都胜过纯香君,偏偏就是学不会做饭,连煮白饭也掌握不好火候,不是夹生就是糊了。

夹生的时候比较多。

每当把米搁进锅里,盖上盖子,吾总会想起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首诗,让吾倍感不适又被其深深吸引。明明是兄弟,却要互相残杀,因为皇位只有一个,不,因为猜忌和偏执。但是,这样的事情写进诗里,又是何等绝妙、何等惊心动魄啊!

君子远庖厨。

纯香君常抓住这个唯一的弱点来开吾玩笑,可这一次吾才真的有了危机感。

“今天你露脸了呢,副会长也表扬了你。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在夏天以前学会烹饪啊。”纯香君这么说着。

夏天的时候,巴别会的成员们要去一个叫做蓼沼的避暑胜地举行读书会,连续好几天。纯香君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聚会,一定很期待吧。

“但就是学不会。”吾有些灰心丧气地说。

于是纯香君教吾:“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

是句挺普通的民谚,但煮饭的时候吾却没有想过应用其中的技巧。那是纯香君第一次教吾做事,吾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从那以后,吾就天天在宿舍的食堂里练习做饭。为了把七步诗从脑海里赶走,吾把“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用随便找的曲调变成了歌,在做饭的时候吟唱。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厨艺并没有进步,反倒是常常被纯香君嫌弃后带吾到外面去吃。

当时想的是,就这样熬到夏天吧,会有人带上其他佣人或者厨娘。

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使一切化为泡影。

五月末的一天,纯香君一边品茶一边读着报纸,这种悠闲姿态从离开家开始就慢慢养成了,吾常常感慨并为此欣慰。

但那天却听到纯香君惊慌的呼唤:“五十铃,五十铃!”

吾赶忙奔过去,怎么了?

“你看这个,是发生在高大寺的。”

她把报纸递给吾,指着上面一篇报道,那是一桩残忍的入室抢劫杀人案,被害者全家包括两个孩子都被凶手刺死。

吾继续往下读,发现随后被缉拿归案的凶手名叫蜂谷大六。

嘶,纯香君父亲的旧姓难道不是蜂谷嘛。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吾被莫名的不安所笼罩,隐隐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时,吾最担忧的事,就是被逼离开纯香君身边。

可供焦虑的时间只有一个上午而已,中午纯香君祖母就发来了电报。

“回来。”

这样简短而坚决的命令,让人根本猜不到背后的意图。

吾和纯香君慌忙赶回小栗家,在路上折腾了一天,根本无暇思索。等火车到站的时候,没有看到来迎接的车,所以吾去拦了一辆出租车。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白天的时候一直都在拼命的赶路,这时吾和纯香君才舒了一口气,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常常在小说和影片里看到,有人被哄骗或胁迫着坐上车,而从车门被关上的一刻起,逃离、反抗这些行为就理所应当的停止了。看到这一幕,吾就会想,难道这时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吗?

当车驶向通往小栗家的长长坡道,道路两旁的景物显现出一丝阴森的气息。吾觉得这车就像一个囚笼,将吾和纯香君载向不可逃脱的宿命,真是奇怪的想法。

如果此时下车或是调转方向,是再轻易不过的了,可是这种荒唐的事吾要怎么向纯香君开口。转念一想,就这样吧,哪会有人因为不好的预感而不去做看似合理的事?大部分事情,一旦上了既定的轨道,就很难在中途改变了。那扇车门,不是生与死的界限,而是一道摆给人看的屏障,一次又一次地将那轨道匡正。

所以,始终没有作出突破,不仅仅是因为懦弱,也是因为怠惰吧。

还有,吾的双脚早已酸痛到不行,但没好意思让纯香君分担行李,所以与其现在让吾下车走路,还不如就死在车上算了,哈哈。

到了小栗家以后,吾忽然放松下来,只是看着给吾俩带路的佣人疏远的态度有些烦躁。

被带入客室之后,上座却空着,很久纯香君的祖母也没有出现。纯香君神情肃然,仿佛有些紧张。吾端坐着,却感觉不耐烦得很,心思已经游离到了前几天读的诗词上面。

等了约莫半小时以后,老太太终于来了,她脸上和往常生气时不太一样,完全是一副嫌恶的表情。

她撇了纯香君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吾顿时感到腹内一沉,有什么顺着胸膛涌了上来,才想起从早上开始还没东西进口。

“纯香。”

“是。”

“我原本打算让你继承小栗家。只要给你配一个好夫婿,小栗家就会实现安泰与复兴。为此,我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还让你上了大学,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吾大致上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可还是觉得不可理喻,纯香君明明一点错都没有。但是,吾知道,她大概还要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

“你知道你那个懒汉亲戚杀了人吧。总之,蜂谷的血就是杀人犯的血。纯香,你也继承了那种血。小栗家不需要那种人!”

她将饰有螺钿的桌子敲得啪啪响,吾心中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我已经让那家伙离婚了。”

什么,竟然做到这种地步。吾被震惊了,霎时清醒过来。纯香君的家庭出了问题,不管是谁造成的,这问题带来的影响都不会轻易被消除。

当然,也容不得吾插手其中。

“本来你也不能留在这个家里,但遗憾的是没人能取代你,暂时先把你留下吧。但是,我绝不允许你顶着小栗家的名头丢人现眼。”

然后老太太对吾发话了:“五十铃,我解除你随侍在纯香君身边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厨房工作,自己心里要有数。”

如果说今天晚上其他的事情会让吾感到烦恼,而得知自己将要离开纯香君身边的事则让吾产生了一种脱力感。

“自己心里要有数”这句话让吾彻底明白了纯香君祖母的逻辑:因为是纯香君伯父的错,所以也是她的错,所以,也是吾的错。

大概过一段时间纯香君的祖母会原谅她的“过错”吧,也许要不了几年纯香君和她未来的夫婿就会继承小栗家,但那时候,可能陪在她身边的就不会再是五十铃了。

但是,吾被小栗家收留,还恰好遇到了纯香君,已经是幸运了,所以即使这一切因为意外而结束,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命运使然,那就只有接受。

“是,我明白了,老夫人。”吾低下头。

估计纯香君也在看着这边,可吾不愿抬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大概是惊愕吧。

纯香君祖母不顾她喊着“祖母大人”,低声自语道:“有句话'乌不日黔而黑',如果我早知道你继承了肮脏的血脉,就不会对你有所期待了。”

什么都套上经史典籍中的名言,的确是老太太的风格,此刻吾只觉得她可笑。

然后,她命令吾将纯香君带回房间里。

吾俩穿过中庭时,各怀着心事。庭中的池塘倒映着星辉,清凉的风吹过,像第一次和纯香君见面时一样,吾又对这夜渴望起来,但终究没办法拂去心中的不快。但是,这时候纯香君才是最难过的吧,吾自身怎样又有什么所谓。

吾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平复了些。

身后传来纯香君的声音。

“哎,五十铃,等等。你还记得这间房间吗?”

“嗯?”

吾有些茫然地停住脚步,侧过身子望了一下,是和纯香君初次谈话的房间。

焦躁感又回来了。现在不是该怀旧的时候吧,吾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可以招架和纯香君的对话。

“是的。”吾淡淡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纯香君的声音变得颤抖:“那个,五十铃,这下麻烦了,看来我暂时不能外出了,但你会过来看我的吧。”

“自己心里要有数。”

虽然纯香君遭到祖母严苛的对待,但吾深信那和对自己这个下人的惩罚是不一样的。无亲无故又倚靠小栗家生活的自己,在那位大人眼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吾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搞不好,会被直接逐出去,任由吾自生自灭。

吾努力使出平静的语气:“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厨房帮忙了。如果老夫人吩咐的话,我就会过来听命。”

“怎么了,五十铃?祖母大人并不在这里啊。不要在这种可怕的时候刁难人,像往常一样笑笑吧。”

如果凭着自己的心情,吾绝对笑不出来:“这是您的吩咐吗?”

吾俩之间一阵尴尬的沉默。

纯香君终于抵不住了,强颜笑道:“咦,你怎么了,突然这样?好奇怪啊,五十铃,好奇怪啊。”

“是吗?”吾感觉一阵胸闷,心中的不快又加剧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吾转向纯香君,强烈地想摆脱她的纠缠,于是跟她说既然家主大人被逐出了家门,他的吩咐就到此为止了。

那是头回见面,老爷对吾说请和纯香君成为好朋友。在小栗家,吾对所有主人的命令都坚定地去执行,唯独这一条,吾不知道怎样去做,也拿捏不准其中有几分的认真。

那之后,吾也记不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纯香君说到她以为吾是她的吉福斯,吾回答说自己只是小栗家的Israel Gow。

不属于吾的,分文不取,也不会有丝毫的贪恋。

然而当时吾只是在无意识地发泄而已。

还没有到纯香君的房间,吾就丢下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想着,身后纯香君的表情一定很不错吧。

***

甩开纯香君之后,吾回到门口取行李,一个佣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因为回来的匆忙,箱子里就只打包了简单的衣物、用品,还有几本书。

“这个请帮忙拿到纯香小姐的房间。”吾指着纯香君的行李。

“她不用了,你就拿着吧。”

说完,她就领着吾走向后厨的佣人房,吾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是一想到今后都要住在那个破烂、拥挤的房间里,就不禁皱了下眉头。

天已经很晚,大家都快要睡下了,见面之后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吾被安排到了一张空着的床位。

吾打开行李,取出了几样用具,顺手把箱子塞到床下,自己往床上一摊,示意众人可以熄灯了。

可是,尽管已经疲惫不堪,吾还是失眠了,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至少吾自以为波澜不惊到即使是在奔赴战场的途中也可以安然入睡。

四周已经响起了细细的鼾声,并不吵人,她们好像没有气力把鼾声打得很响似的,又仿佛很小心翼翼。

吾觉得屋子里有些憋闷。

纯香君睡了吗?如果没有,那她在想些什么呢?

在生吾的气吗?怎么会,她一定是在为父母的事情伤心难过吧,或者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了吧。纯香君有着烦恼不完的事情和很多想法,不像吾这样一味地听从别人的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所以此时可以空出脑袋全部用来想她。

纯香君又一次被耍了,吾心中一阵快意,但是想到她可能会误解,想到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向她说明,就又感觉百爪挠心。

直到后半夜,吾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厨房做事的日子确实很不好过。

头几天,吾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对要做什么完全没有主意,所以听凭前辈们的任意差遣。但是,只要是进了厨房,吾的手脚就像不听使唤了似的,被安排的每一项工作都会搞砸,也因此挨了不少痛骂。

没过多久,所有人看吾都是冷着一张脸,爱答不理的了。吾闲得尴尬,但再去讨事儿做的时候,只能收获一双白眼和一声呵斥:“闪一边儿去!”

这件事极大地挫伤了吾的自尊心,整天恍恍惚惚的,甚至想到是因为耍弄纯香君而遭到了报应。

听说最近纯香君被祖母禁足在房间里。

出了这种事,她肯定少不了忧心和郁闷,再火上浇油的自己没理由应该过得好吧。

吾顿时觉得眼前的打击都不算什么了,但与其说是振作了精神,不如说是破罐子破摔。

看吾整天在厨房闲逛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有人提议道:反正平时也没有人愿意做收集、焚烧厨房垃圾的活儿,不如就让五十铃去吧。

从那以后,吾便天天捧着恶臭的垃圾,一边驱赶着苍蝇,一边将它们丢进焚化炉里面。掏炉灰也不是项简单的工作,经常会被烟呛到或者被余温燎伤,如果不幸赶上有风,那整个人都会变得灰头土脸的。

如果是以前,吾肯定忍受不了这种处境,但是现在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吾每天只是机械地重复这些工作,根本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会不自觉地哼起“先小火,后大火…”的歌,在“纯香小姐”几个字刚要叫出口的时候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对了,已经见不到纯香君了,这是对吾的惩罚。

几乎所有人看吾都是一副嫌恶的表情,像躲避秽物一样不让吾靠近,说话也极不耐烦。唯有一个人,整天笑眯眯地拿眼睛打量着吾。那天晚上,就是她把我领来的。她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长相很平凡,穿着比厨房里其他的佣人们稍好一些,一天到晚好像也没什么正事儿干,总是在吾身边晃悠。吾被缠得烦了,没好气地瞥她,她面色尴尬了一下,就又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

吾很清楚她的角色,知道她也是无可奈何,但是见到那张堆笑的脸就觉得厌恶。

遗憾的是,老太太完全想错了,纯香君绝不会搞什么小动作,更不会想要争夺小栗家的权力和财产。

可笑那个人也算饱读圣贤书,竟不知道“以己度人”的意思吗?

谁知在家主被赶出去的两三个月后,吾又听到香子大人要再婚的消息。难以置信,那个人为了家业竟然做到这种地步,把自己的女儿像配种一样配出去。

不会再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吧。

然而,吾还是低估了纯香君的祖母。

那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纯香君的弟弟出生了,小家伙儿名字叫太白,估计是老太太取的,用意大概是“鹄不日浴而白”。可那也只是老太太的自说自话而已,听说那孩子的父亲除了出身无可挑剔之外,是个性格极其恶劣的人,经常用污言秽语辱骂香子大人,甚至加以虐待。

虽然小少爷出生以后,纯香君在小栗家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但吾却为她感到轻松,想着即使被赶出去也比呆在这里受气要强上百倍。

但是始终也没有听到纯香君被赶出去的消息。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从内宅来的佣人找吾。

“五十铃,你怎么弄成这幅鬼样子?”

是从前就认识的人。

“嗯。”吾轻哼了一声,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她。

她假装捏起鼻子,催促道:“赶紧去洗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老夫人要见你!”

啊!终于要把吾撵出去了吗?能和纯香君一起离开了吗?

这些日子无论遭到怎样的对待,吾都无动于衷,但听了她的话,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涌出来。

吾慌忙跑去洗漱,然后随她进入内宅,来到主屋。

老太太已经坐在那里了,她眯起眼睛,睥睨的目光让人看了都脊背发凉,但吾却毫不顾忌地上前行礼,然后抬起头来从容地望着她。

“真是不错的孩子啊,五十铃,看来你自己心里很有数。那么,我要你去做一件事,做完之后,对你的惩罚也到此为止了。”

她顿了顿,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把这个端给纯香。”

那是一个餐盘,上面放着日式酒壶和杯子。

看到吾不解的神情,她补充道:“是毒酒。让那个贱种自己掂量要不要喝下去……哼,她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别是打算等我死了再来害我的外孙子!”

吾感到全身都瘫软了。

“五十铃,不要让我失望。”她的语气听起来颇有深意。

真是恶毒。

吾当时心里乱成一团,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主屋走到纯香君房间的了。

逃走的念头从吾脑海中闪过,很快又被压了下去。以前在巴别会的时候,听六纲家的咏子小姐讲过她大哥的遭遇。(详见《羔羊的盛宴》中《北之馆的罪人》一篇)既然老太太认定纯香君对于小少爷来说是个威胁,那么就绝不会“放虎归山”,留下后患。吾和纯香君很难活着离开高大寺。

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那壶里的酒,应该够两个人的份吧。

吾打开纯香君房间的拉门,把餐盘放在地上,然后跪坐在门口,低头沉默着。这么长时间以来,吾一直都想见到她,但此时却连看她一眼、对她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看不到纯香君的表情,但她见到吾似乎很惊讶:“五十铃……为什么?”

吾没敢抬头,僵硬地把餐盘递了过去:“这是老夫人给的。”

纯香君没有说话,吾又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老夫人担心太白大人的将来,为了消除后顾之忧,命我把毒酒端给大小姐。”

“毒……”

一阵沉默。

以吾对纯香君的了解,她一定会把毒酒喝下去的,就像经历过无数遍的那样,放弃抵抗,举手投降。

更何况,是吾被派来做这件事……

但是,在最后的时刻,纯香君会说出怨毒、诅咒的话来吗?或是仅仅为了悲伤和恐惧而哭泣呢?

无论是哪种,吾都怕听到。

吾不忍心再呆在这里,想要赶快离开,于是丢下一句“请您抉择”,然后伸手去关拉门。

然而,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吾听到一声低语——

“救救我,五十铃。”

是纯香君的声音,但仿佛从虚空中传来,略带沙哑,又不含多少气力。

吾心中如打了个惊雷,顿时愣在那里。

然后在心底默默回应:“好的。”

羔羊渐渐地从一个漫长的梦中苏醒过来。

吾险些将自己误了,成为杀害纯香君的帮凶。

那些人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吗?五十铃,和他们在一起久了,你也变得没有常识了吗?五十铃,你是多么地愚蠢!为什么纯香君非死不可呢?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吾以前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把生活当成一场梦境罢了。吾配合着那些疯狂的人,演了一出闹剧,举办了一场仪式,被推上祭台的却是纯香君这只可怜的羔羊。

主仆的游戏、Israel Gow的游戏、豪门大户的游戏,该结束了。

恍然间,吾听到“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纯香君掷向了庭院,肯定是那个餐盘。

吾轻手轻脚地走到庭院里,把倒在地上的酒壶和杯子收拾起来,那杯子已经碰碎了,而壶里的酒淌了一半。

吾又溜进厨房,找了个容器将剩下的酒倒了进去,然后匆匆赶回老太太那里复命。

那个人端坐在堂上,目光阴冷得叫人胆寒。吾心里打着鼓,上前来深施一礼,同时告诉自己:怕什么,她也只不过是一具被执念操纵的傀儡罢了,是斗不过你的。

“事情解决了吗?”她挑眉问道。

“老夫人,纯香小姐不愿意死,还把酒摔到了庭院里。”

老太太听了马上横眉倒竖,喝道:“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人!倘若我一定要让她死呢?!”

被她恶狠狠地盯着,吾不禁打了个寒战,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请恕我直言,老夫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如果不是纯香小姐自愿去死,而是您逼着她喝下毒酒,那就是杀人的行径了。那样的话,小栗家的血脉就会染上污秽。”

她惊愕地望着吾,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冷冷地说道:“五十铃,你不要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那个贱人的命。蜂谷那家伙只不过是个蠢货罢了,如果是发生在小栗家的事,又有谁敢传扬出去?有哪个敢指手画脚?”

尽管被看得发毛,吾依旧是寸步不让:“老夫人岂不闻'君子慎独'?古人云:'作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难道您要让整个家族和太白大人都背上这份冤孽吗?那依我看,小栗家的末路,也是指日可待了。”

老太太怒极反笑:“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但是,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就滚回厨房去吧,然后给我好好地看着,那个贱人肯定会主动要求去死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吾狠了狠心,说了句“为老夫人尽忠”,没有忘记在离开之前向她端正地行礼。

回到佣人房,刚刚挨到床沿儿,吾就一屁股摊在上面。

那个平日里监视吾的人凑上来,问是什么情况,而吾因为太过失魂落魄根本答不上话,只是一味地嗯呀啊的回应。

一把热毛巾搭过来,吾感到脸上一阵温热,整个人才回到了现实。

“算了,别太放在心上,早点儿休息吧。”

这一年多下来,吾虽然已经不那么厌恶她了,可还是不耐烦和她说两句话,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次,吾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翻,随即换上了一副微笑的表情:“没事儿的,老夫人年纪大了,脾气不太好。”

见吾态度有些松动,她好像很开心,附和道:“所以呀,不要和她计较,反正有工钱领就是了。”

吾点头称是。

从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吾整个人都进入了备战的状态,从早到晚都亢奋不已。

为了要救纯香君,必须要排除她的祖母。吾想,如果是那个人,就算杀死她,吾也不会有丝毫的愧疚感。

那天剩下的毒酒被吾装在一个小瓶子里,随时带在身上。因为怕毒性不够,吾还从厨房捡了灭鼠药,将其磨成粉末状,用油纸包包上,准备加到那酒里。

遗憾的是,根本找不到下毒的机会。如果把毒直接下在厨房的饭菜里,那就很可能误伤他人,而且如果毒杀不成功被发现,那目标就会有了防备,再想杀她就难于登天了。所以,一定要离目标足够近才行!最好……还能将毒药和容器回收,那样,吾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吾不怕死,但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不想为那种人偿命。

那天反驳了纯香君的祖母后,她似乎也加强了对吾的提防。那个负责监视的人现在更是一天到晚无空隙地侯在吾身边,还变得絮絮叨叨的,吾也只能勉强微笑着应付她。

说起来,那人在吾对她态度宽容起来之后就忘乎所以了,真是烦得要命。

“五十铃亲,我女儿也差不多和你是一样的年纪。”

“五十铃亲,你平日里该好好打扮打扮啊,是不是时候找个姑爷了?”

“五十铃亲,你不会做饭的原因呀,大概就是少点儿烟火气。可是你想想,那餐桌上的饭菜,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不是?”

……

她甚至还提出教授吾厨艺,但是被吾婉言拒绝了。

只有一次,吾问她:“怎么从没见过你女儿来看你?”

她便沉默不语了一下午。

晚上睡觉前,她才小声说道:“我和丈夫离婚了,孩子跟着她父亲。”

吾感觉心里被捶打了一下。

因为寻不到复仇的机会,只能冲厨房垃圾发泄。每次吾都将垃圾狠狠地丢进焚化炉,仿佛那就是仇人一样,然后重重地把门摔上。有时候,吾还会站在院子里,偷瞄几眼炉子的火,听垃圾被焚烧的声响。

渐渐地,面对炉火时的不适感也减轻了。

寒冬腊月的时候,有猎户送来几只陷阱捕到的山鸡。

“一下雪,这些畜牲们就特别容易逮了”猎户豪迈地攥着山鸡,在大家眼前晃了晃,“这一带的山林都是小栗家所有,但允许我们在里面随意打猎,所以这个就当做是谢礼吧。”

他手里的那几只山鸡正梗着脖子看向众人。

猎户离去后,大伙儿都犯了愁,因为平时用的都是现成的食材,谁也没有杀过这么大的活物。

大家都觉得山鸡算是难得,应该拿来给主人家炖汤,但谁都不想亲手弄死它们。

正当她们为难时,吾走上前去夺过一只,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道:“给老夫人炖鸡汤喝嘛。”

说着,吾从案板上抄起一把菜刀,走到院子里井边的石台前,把鸡摁住,挥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颈动脉。

血飞溅到了眼睛里,瞬间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还透着一丝诡异的红。

去他的君子远庖厨。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之后,吾也觉得有些疲惫了,于是慢慢冷却下来。

小少爷已经能蹒跚地走路,常常跑到宅邸里的各个角落躲起来,让大人们好一通寻找。

是因为看到别人被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很开心吧?

吾和他打过几次照面,那孩子确实生得惹人怜爱,粉嘟嘟的脸蛋,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见陌生人也不害怕,对人痴痴地笑。只不过,吾想到他差点儿害死纯香君,想到他父亲是个怎样的男人,就莫名觉得他面目可憎了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又是夏季。

这天,天气热得让人烦躁,小栗家的所有人却忙个不停,为了庆祝小少爷一周岁的生日。

这样大排筵宴,那群人还真是能折腾,吾心里想着,不觉地撇了撇嘴。

宴会结束后,收拾残局的还是下人,平时本来就不算清闲的佣人们在这种时候更是忙个不停。当然,也少不了抱怨的家伙在。

吾在后院呆坐着,就听见廊下有人窃窃私语。

“这刚庆祝完小少爷的生日,恐怕就又要给大小姐办葬礼了。”

“怎么回事儿?”

“我看见香子大人这两天都在偷偷地抹眼泪呢,听说是纯香小姐已经快不行了,唉,真是可怜啊。老夫人也太狠心了,怎么能那样折磨自己的亲外孙女!”

“哎呀,这就是富贵人家孩子的命,该享的福也享过了,所以哪一天被要求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看你有工夫去同情她,不如先同情同情咱们自己!最近忙活得胳膊腿儿都要累折了。”

……

什么?!

吾愣住了,一股血气涌上头,胸膛感觉像是要炸开。

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说道: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可是……要是纯香君死了怎么办?要是……死了……

忽然眼眶里一阵滚烫。

当吾正想不顾一切地冲向内宅、掐断那个女人脖子的时候,却看到了小太白的身影。他好像是循着在厨房与内宅之间往返的佣人来的,却最终跟丢了,一脸茫然的样子。

真是好巧不巧,那时他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正好附近的人都走掉了。

吾再一次感到了老天的恶意。

接下来吾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现在已经回想不起了,只记得回过神来时,焚化炉的门已经被锁上,而自己知道那孩子在里面。

点上火之后,吾不顾炉旁的高温,一步也没有挪动,死死地盯着炉门。

那门中似乎传来哭喊声,又似乎没有,吾不敢肯定。燃烧中的垃圾发出响动,吾判断不出那其中是否有人类的声音。

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呼吸也急促起来。

吾好像陷入癫狂中一般,竟哼起了“先小火,后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那欢快的调子。

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

如果有人经过,一定会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坏吧。

可是哼着哼着,声音却逐渐微弱……最后,脑海里只剩下“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几句话。

泪水从吾脸颊上淌下来,自己终于意识到,那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父母被大火烧死的时候,吾正在镇上的私立中学寄宿,因此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赶回来的时候,家已经被烧毁,再不复有往日的痕迹,而被从吾生命中抹去的亲人们,也感觉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不如说,是吾希望这样,所以从不努力地回想,不然就能知道那些曾爱着我的人们,真实得何其沉重。

幸好这一次,自己是清醒的。为了纯香君所做的一切,没有后悔的余地。

这时,远处忽然有人喊道:“五十铃亲,是你在那儿吗?”

吾慌张地逃走了。

对了,纯香君怎么样了?得快去救她!现在小栗家只剩下一个孩子,她也就不用死了!

吾飞奔到纯香君的房间,却见她躺在地上,眼皮动也不动。吾赶紧走过去,抱起她的上身,才感觉到一点儿活着的气息。

水、水!吾慌忙拿起桌上的水杯,却忽然听见——

“五十铃……”

她喃喃地开口,声音异常沙哑,似乎意识也不清醒了。

吾将水灌到纯香君嘴里,轻抚着她的胸口,应道:“我在这里,纯香小姐。玉野五十铃就在这里。”

她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吾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去找香子大人帮忙。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

吾出门查看情况,看到几个佣人正往大厅的方向跑去。

“五十铃,你怎么在这儿?老夫人说要所有人都到大厅集合。”

吾只好跟上他们。可是,还没到那里,就听到传来几声惨叫。

迎面撞上了香子大人,她脸上挂着泪痕,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但眼神好像比平日里更加坚毅了一些。

“大家快逃命吧,母亲要杀人了!”

面对大家探询的目光,她又开口说道:“可怜太白这个孩子,被人误锁在焚化炉里……母亲气得丧失了理智,拿着父亲的军刀见人就砍,现在小栗家已经变成地狱了,大家赶快走吧!”

身边那几个佣人马上大惊失色,忙不迭地逃走了,只有吾没有挪步。

“这不是……五十铃君吗?你也快走吧,母亲她太可怕了。”

许久不见,香子大人好像变得聪明一点了呢。放心,吾一定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太太,您先去通知别的佣人吧!虽然五十铃也怕得紧,但是焚烧垃圾毕竟是我的工作,不能牵连别人。我现在就去面见老夫人,向她谢罪。您别担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你一定要小心,母亲已经失去理智了。”

说完这些,香子大人就忙跑去驱赶剩下的佣人了。

大厅里的状况果然没香子大人说的那么糟糕:佣人已经跑得没剩下几个,但没有人流血受伤。老太太拎着军刀,正杵在桌角喘粗气。

“老夫人,焚烧垃圾的事儿一直是五十铃在做,”吾走上前,但小心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这是我的失职,所以请不要责难其他人!”

老太太似乎喘匀了气,恶狠狠地说道:“好啊,五十铃,你一定是故意杀了我的孙儿!我现在就要让你偿命!乖乖受死吧!”

也好,如果吾受伤……甚至死掉,那她即使不被逮捕入狱,发疯这一点肯定是坐实了。

吾冷眼看她作困兽之斗。

但有一个人却突然站了出来,挡在吾身前:“老夫人你听我解释,五十铃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啊,真的……”

话还没说完,军刀已经直直地劈了过来。

吾惊呼一声,奋力将那人推开,自己却被划破了肩膀,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快走!这儿有我应付就行了!”吾一边躲避着军刀的攻击,一边喊道。

本来那人已经被吓呆了,听到吾的话,她微微点了点头,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一路跑了出去。

旁人也早就被吓退了。

吾集中精力,拿出以前在家中学到的本事,虽然步法已经有些生疏了,但还是每次都堪堪避过挥来的军刀。

尽管吾只是自保,但在老太太看来,这一定颇有挑衅的意味吧。然后,她越加愤怒了,对着空中一阵胡乱的劈砍。

没过多久,她已是强弩之末。

“咣当”一声,军刀掉在地上,她跌坐在椅子里,不停地倒气,抚着胸口。

这个空档,吾取出身上带的毒酒,倒进了桌上一个还完好的酒杯中。

香子大人刚好赶回来。

“母亲她怎么了?”

回头一看,老太太已经昏厥过去,向上翻着白眼。

“老太太怕是气急攻心了,咱们赶紧救人吧!”说着,吾拿起酒杯,掐住老太太的鼻子,将酒全都灌进了她的喉咙里。

她轻咳了一声,就人事不醒。

香子大人拽住吾的手说:“五十铃,你也快走吧,等母亲醒过来,恐怕又要找你的麻烦。”

虽然不知道那药的毒性强弱、何时发作,但那个人大概不会醒过来了。

但吾还是点头道:“好的,请您快去救纯香!如果她醒过来,还想要找我的话,就跟她说,五十铃在回忆里。”

在真正给他们惹来麻烦之前,吾还是先走为妙,相信香子大人知道如何处理这一切。

***

“所以,这就是你无家可归的原因?”书屋老板惊奇地看着我,“啧啧,小栗家竟然出了这种事儿,也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嗯,借住也不是不可以啦。”

“这些年都没有看到你,还以为你一直跟小栗家的女儿在外地呢,但假期也不露面就很奇怪了。没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坎坷,真跟书里写的一样……”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阅读时才戴的老花镜,“我倒是无所谓你住进书屋的里间,反正平时那里也没客人,只是,你真的不会不方便吗?不如到我家里来吧,内人一定很高兴见到你,她听我说过不少你的事情,还总念叨'真想再要一个爱读书的女儿'之类的。”

吾笑着摇头,说不便叨扰。

辛亏是在夏季,晚上住在书屋里也不至于寒冷,反倒是十分清凉,就算有些许灰尘的气息也可以忽略不计了。吾就在书架间的空地铺上竹席,用几部旧书作了枕头。老板把里间的门关上但并没有上锁,吾也觉得无所谓,因为那些书架本就是一道屏风。

那书屋里还有一扇后门,进出很是方便。

没想到很快就遇见了老板的家人。

第二天清晨,吾朦胧中听到有声响,缓缓睁开眼睛。

“老爸,你怎么把里面的门关上啦?”

“等等,那里是……”

有人闯了进来,并在书架之间乱逛。然后,看到吾的瞬间,他惊呼一声,在原地呆住了。

那时他眼中的场景大概是:吾躺在竹席上,头发被压得有些凌乱,白色长袍的领口微微敞开,双眼还无法完全聚焦……

真麻烦。

吾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一手搭在书架上,另一只手捋了捋衣衫。

他看起来和吾年纪相仿,脸长得还蛮好看的,皮肤却晒成了浅棕色,身上穿着背心和短裤,一副要去运动场的装扮。

看到他有点儿被吓到的样子,吾又起了恶作剧的心。

“你一定在猜吾是不是狐仙吧?”(此处neta麻耶雄嵩的《独眼少女》)

他的嘴张得更大了。

“是……是五十铃吗?”

这回换吾被吓了一跳。

老板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真是失礼啊。五十铃小妹,这位就是犬子。”

“没关系的,”吾扶着书架站起身,“给您添麻烦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可爱啊!”那青年小声感叹道,却被吾和老板听在耳朵里,赏了他几个白眼。

一番简短的介绍之后,青年提出带吾出去游玩。

“那个,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他向吾解释说自己刚刚大学毕业,而签的公司要到九月份才能去上班。

吾俩跑遍了几乎所有可以娱乐的地方,游乐场、动物园、博物馆、海边……还一起去了书展和音乐会。

短短几天里,吾体验到了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

慢慢地,吾发现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和他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腻烦。

但有一件事在吾心中盘桓不去。

越是跟他熟悉起来,那痛苦就越是加剧……

一天晚上,吾俩从酒馆里出来,走到附近的公园时已经累得不行,就坐在一张长椅上休息。

人不能对自己的酒量太有自信。

吾自以为一堆啤酒白酒下肚后还保持着头脑清醒,但没意识到自己因为酒精的作用而过于激动了。

“如果……如果我杀过人,还是小孩子……”吾突然悲戚地望着他,“你会怎么想?”

为什么要说这些啊,五十铃,明明可以默默告别的……

他先是一愣,打量吾不像是在开玩笑后,顿时明白过来,没有丝毫犹豫,温柔地说道:“那样的话,五十铃亲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吾苦笑,“我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啊……”

“那五十铃亲希望我怎么样呢?希望我轻视你吗?我觉得五十铃亲是个透彻的人,为什么偏偏不明白这一点呢?”他涨红了脸,似乎有些着急,“难道杀人之前和之后,人的本质会变化吗?那存了杀人的想法又算什么呢?无论做了什么,我所认识的五十铃亲就是这样的,善良、高尚、懂得为别人着想。即使有罪,五十铃亲的罪难道会比其他人更加恶质吗?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旁人觉得不能饶恕,他们所知的也不是你的罪,而仅仅是罪名而已!”

他轻轻摇动吾的肩膀,大拇指摩挲着那道伤疤,目光滚烫:“你不是问我的想法吗?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你!杀人的理由只有你自己知道,原不原谅也是你自己的事,为此后悔的你肯定比别人更加痛苦,所以我只要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啊!”

看着吾惊愕的表情,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喃喃地说:“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话。可能是小时候奇怪的书读多了,又听说了爸妈年轻时发生的那些事情,结果我的世界观就变得这么扭曲。我觉得几乎每个人都是虚伪的,欺骗自己、蒙蔽他人,把欲望用各种理由粉饰,为达目的不惜伤害别人。而五十铃亲这份淡泊、真实和坦然,在我眼里是如此珍贵,所以即使那罪行也是五十铃亲的一部分,我也愿意全部将其接受……我……喜欢你啊……”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吾趴在他的肩头,痛哭了一整夜。

至于后来吾俩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半个月后,纯香君的父亲找来,说她想要见吾。

吾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小栗家的宅邸,在看见纯香君的一霎那,无尽的酸楚涌上心头。

但是,不能就这样闭上眼睛,不能就这样转过身去,不能就这样斩断和她的关系。她是吾的知己、挚友和亲人,永远不能改变,即使过去有发生过不堪的事情,也应当去面对。

这就是吾,玉野五十铃真实的姿态。

纯香君端坐在茶室里,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虽然人消瘦了不少,但精神却很好。

吾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行礼,而是平常地打了招呼:“好久不见,纯香君。”

注意到称呼的变化,纯香君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正色道:“好久不见了,五十铃君。”

突然,她换上一副意味不明的表情,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曾以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背叛了我、在我险些丢掉性命的时候弃我于不顾!”

纯香君这么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吾低下了头,准备向她道歉。

却听到纯香君用逼迫的语气问:“可是,那是五十铃君干的吧?”

吾愕然,抬起头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

那些事情如果被揭开,那纯香君和她父母的生活就会蒙上阴影,所以,只要吾一个人背负就够了!

纯香君却笑起来:“五十铃君觉得我还会执着于这件事吗?怎么说,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什么啊,竟然被她耍了。

吾俩相视而笑,拥抱在一起。

曾经年少的时候,有过多少幼稚可笑的想法啊!现在,终于能够抛下顾虑,坦诚相对。这是否,也该感谢所经历的苦难呢?

吾躺在纯香君的膝盖上,她的手随意拨弄着吾的发丝。

“呐,纯香君,吾从小时候开始,就对生活没有什么实感。可是,遇到你之后,吾渐渐能够发自内心地笑了。多亏了你,吾才能从那虚伪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叹了口气,说道:“什么Israel Gow啊,都是胡扯的。现在吾才明白,现实是心的活动,而做梦就是命名。”

她歪头想了一下,笑着说道:“现实如风,梦境如凝。”

纯香君果然是很有文才的人呢。

临别的时候,她问吾要不要考虑做小栗家的养女,说这也是她父母的愿望。但吾拒绝了。

她摇了摇头,说早就料到吾会这样回答,于是从身后拿出几张房契和地契,告诉吾这些都是玉野家的家产,现在是时候该还给吾了。

之后不久,小栗家动用关系,恢复了纯香君的学籍,也将吾送进了同一所大学的研修班。

再见到巴别会的大家,已经是冬天了。前辈们都已经毕业,而纯香君的同侪生也都升上了四年级。

听说吾和纯香君回来的消息,巴别会的成员都迫不及待地跑来日光浴室打招呼。吾俩向她们简短地讲述了离开校园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众人听后唏嘘不已。

大家依旧常聚在学校的日光浴室里读书,现任的大寺会长把俱乐部的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可是却不见有新的面孔。(大寺鞠绘,人物详见《羔羊的盛宴》中《羊群的晚宴》一篇)

一阵寒暄过后,大家都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而大寺会长领着吾俩去校内的咖啡馆里继续聊天。

“其实在我当上会长以后,就把所有新生入会的申请都推掉了。”

“啊?我怎么没听说过拒绝人加入巴别会这种事?”纯香君不解地问。

“咱们那一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咏子的大哥不明不白地去世了,然后是你和五十铃的离开。从那时开始,会里的气氛就变得不对劲起来。”大寺会长冷静的口气忽然变了,“谁知没过多久,我竟然得知自己的祖父……是被父亲谋杀的,那时真是天塌地陷一样的感觉,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幸好找到了当时的会长谈心,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听到她的自述,吾和纯香君都大吃一惊。她却摆摆手说不必介意,自己已经处理好了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我和会长重新审视了巴别会存在的意义,觉得就这样把一群不幸的人聚集起来,让她们埋头在虚幻的故事里,借此忍受和逃避不堪的现实,实在是太悲哀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年夏天,本来大家商量着到蓼沼去好好放松一下,但就在出发的前两天,突然接到吹子打来的电话,说因为要参加哥哥的葬礼所以不能来了。(丹山吹子,人物详见《羔羊的盛宴》中《家有丧事》一篇)她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让大家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于是,读书的聚会就变成了关于我们未来命运的讨论会。”

说着,她又笑了:“那之后,大家都开始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努力。虽然也经历了许多无奈的事情,但大多数人终还是得偿所愿。毕业以后,几位前辈们留在了这座城市,前任会长还成功进入到她梦想的出版社里工作。”

大寺会长说大家正在筹办最后一期社刊,还问吾和纯香君有没有兴趣投稿。

“等到三月份我们毕业的时候,巴别会就会真正地消失了吧,不管怎么说,也是值得好好纪念一下呢。”

一个多月以后,大家为审阅社刊的稿件而聚集在日光浴室。

纯香君将吾俩多年的经历写成文章,获得了一致的赞誉。值得感激的是,她在文章中并没有明确地写出吾的罪行,而使之成为了薛定谔的箱猫。

“纯香,你怎么被五十铃耍得团团转啊?作为主人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我可在文章里好好教训了夕日这家伙呢,算是为咱们扳回一城哦。”吹子说着,一把搂过夕日的肩膀,结果被夕日嫌弃地推到一边儿。(村里夕日,人物详见《羔羊的盛宴》中《家有丧事》一篇)

吾被她俩给逗笑了:“吹子君的文章,怎么说呢,跟现实差得有点儿远啊。”

吹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不过,吾却深受感动。您真是个坚强的人……”吾叹了一口气,抓住吹子的手,“令兄的事情,吾都听会长说了。”

“没事啦,没事啦。因为哥哥他是个笨蛋,所以才会死啊。我怎么会为那种人伤心呢!”

她转过脸,哼起了歌,半晌才停下来,将已经呆住的夕日紧紧抱在怀中。

“我只要有小夕日就够了。”

可能因为重视最后的社刊,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写了与自己经历有关的故事。

最终,大家选定了包括纯香君在内的五个人的投稿,其中会长的文章作为压轴被放在最后。

“什么'幻想家'啊、'爱做梦的软弱的羊'啊,会长,你也写得太直白了点吧!”咏子假装抱怨道。

所有人都笑着摇头。

经过一番讨论,社刊的刊名选择了《羔羊的盛宴》,既呼应会长的文章,也与巴别会所有成员的经历暗合。

另外,故事中还写到了觊觎遗产的私生女、不甘寂寞的管家、为工作疯狂的厨娘等等角色,这些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正是一场人世间盛大的筵席嘛。

同时,这些故事也时时提醒着吾,提醒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摆上餐桌的食材,如此甘美、如此奢华,都沾染着洗不清的罪业。

理当好好享用才是。

在场的伙伴中有一位是虔诚的新教徒,此时她双手叠放在胸前,喃喃地颂道:“耶稣说:我来了,是要叫那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出自约翰福音第10章第10节)

无论软弱也好,愚昧也罢,或是贪婪,甚至犯下罪孽,吾觉得,羔羊们都有权利享受这现世的繁华,只要她们肯睁开眼睛、从梦境中苏醒过来。

转眼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该和毕业的大家告别了。

前任会长拜托出版社的同事们帮忙印了社刊,封面是由另外一个做插画师的前辈设计的。

春日的午后,大家聚集到日光浴室,几位还留在这个城市的前辈也赶来了。吾和纯香君把书搬过来,累得满头大汗。

书刚好一人一本。

以后,这个日光浴室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访客了。大寺会长把皮革封面的手稿留在了大家平时围坐的圆桌上。

“呐,我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就别读书了,去野餐怎么样?”有人提议道。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不如晚上再去喝一杯吧,吾想。

(《玉野五十铃的桀骜》完)

后记——您好!如果您能读到这里,那真是对本作的厚爱了。这是我第一次创作同人作品,也是第一次正式在网上发表小说,平时总嚷嚷着要写小说、写小说的,但因为忙(懒)几乎没怎么动笔,原创的长篇都坑在了第一、二章,希望以后都能填上。所以,这次开始写作,我深深地惊叹于自己的思想之浅薄、笔力之不佳,也愈发地嫉妒起其他作者的才华……咳咳,还是说正题吧。

以下是我对本作的感想。《桀骜》的不足之处很多也很明显,整句话地照搬原文、尴尬的第一人称、笔者的文辞匮乏、情节转折生硬、主题思想表达不清还有台词和内心活动(尤其是男主的嘴炮)太尬,这些我都很清楚但实在是能力不足难以再加改进。如果有读者认为我为原作抹黑了,那我在此向您道歉。另外,真的还有一些地方很不好处理,比如五十铃烧死小太白的情节,如果在纯香视角,大家可能会拍手称快、会觉得五十铃是个妙人儿,但是如果换了五十铃自身的视角就悲剧了……总之,不足之处大家多加担待,我以后也会多努力的。

下面我再啰嗦几句,说说对《羔羊的盛宴》这本书的看法和本文的创作意图。

我平时最不喜欢写书评、影评,因为觉得自己水平不够,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作者的思想,也不一定能对作品的形式进行批评鉴赏。相比之下,同人小说就比较自由了,读者可以在同人小说里实现对原作的愿望和弥补对原作的遗憾,同时也表明读者自己的态度和好恶。也因此,如果我再继续写同人小说的话,HE的概率会比原创小说大很多。这篇《桀骜》,就是我对原作情节的一种解读和对内心愿望的抒发。

读《羔羊的盛宴》这本书还是在我高中的时候,那时三观还可以被轻易颠覆,不像现在已经是老司机了。此书中,《玉野五十铃的荣誉》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当然,疑问也最多。其中,最难解释的就是五十铃的倒戈。如果五十铃对于谁的命令都会听从,那她为什么对于纯香所说的“永远在一起”、“你来看我”却没有遵守呢?就算纯香祖母的命令是第一优先级,那为什么纯香说“救救我”,她就反抗了纯香的祖母呢?如果是因为在厨房受到欺负使五十铃想要报复,那这个人物形象就要大打折扣了。还有两人相处的细节也很值得推敲,如果仅仅是“成为真正的伙伴”的话,五十铃的阳奉阴违和骗纯香看小黄书等一系列举动都是多余的,还违背了佣人的本分。

所以,我在《桀骜》里尝试的解释是,五十铃因为天生性格、家庭环境、成长经历和身份地位等原因一直处于随波逐流和自我压抑的状态中。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和纯香成为真正的朋友,而佣人的身份使她克制着内心的友谊。同时,五十铃自身又特别优秀,性子里也有一股骄傲,所以在身份不对等的情况下引发了情绪上的反弹(五十铃:我是攻!是攻!)。总之,其他读者可能存在不同的看法,我就是在这里自圆其说罢了。

对于结尾的设置,是源于我的脑洞,也是基于对少女们命运的美好愿望。(这里插一句,最后五十铃她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大龄少女了,真是令人细思恐极。)在阅读时,我感觉到《荣誉》和《北之馆的罪人》比《家有丧事》、《山庄秘闻》、《羊群的晚宴》这三篇更让人感觉真实一些(说白了,就是没有蛇精病搞事)。像厨娘阿夏这种角色,即使是放在原作虚构的背景下,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从异世界来的。所以,本文把这些故事写成了作中作。

下面就更是我的胡扯八道了。其实一开始的故事设想是这样的:重新相见之后纯香也想戏弄一下五十铃,(纯香:我要反攻!),所以装作不知道五十铃救了自己,但是五十铃一副我心已死(划掉)已经想开了的德性(五十铃:好吧,你是攻),然后两人就各种playplayplay。然后……这个大纲就被抛弃了。

强行解读一些作品的主题一直都是我擅长的,以欺骗自己说自己思想没有脱轨。什么?《Lamento》不是宣传环境保护?《咎狗之血》的主题不是禁毒?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羔羊的盛宴》一定是本反封建的小说,嗯,一定是的。好啦,玩笑开到这里。其实我觉得原作五个短篇的顺序安排挺好的,符合一个贵族少女(和她们的女仆、哥哥、管家、厨娘)反抗大家族黑暗的过程。第一篇《丧事》就是一个类似于为了在葬礼上见到帅哥就把姐姐杀了的故事。丹山吹子对兄长的无情、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仆的绝情、对家族内游戏规则的熟悉和运用,证明她是一个被这种黑暗牢牢束缚、内心扭曲的典型。第二篇《北馆》开始出现手足之间的温情,也出现了第一个反抗者,但最终以悲剧收场,说明了敌强我弱的态势。第三篇《秘闻》算是一个比较轻松有趣的转折,本来以为主角也是个疯子,结果发现她是个“常识人”。第四篇《荣誉》里五十铃成为了第一个成功的反抗者,同时也运用了极端的手段。所以我们总结到,常规的方法大概是行不通的……最终,第五篇《晚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破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因为太激动,所以说了很多,请多见谅。马上就要开学了,所以码字什么的……慢慢来。写作对于我来说就像猫,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条件去养,但绝对是戒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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