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机

大龄中二病患,边缘人士,左派,推理悬疑及黑深残爱好者,真·杂食党,姐控,痞子控,弃犬控,无神论者,喵党,咸/辣党

【岩蝉】Roots + 番外

#大概是《Waltz》设定下的《蚱蜢(杀手界)》的故事,依旧与《魔王》crossover,算是衍生作品的衍生作品

#ooc到亲爸亲妈都不认得

#渣文笔,玩梗车祸现场,夹带私货,非腐向(可能吧),慎读,轻喷

***

“真是啰嗦的老太婆!什么'No women, no kids',就是有他们这种人在,才会搞得我像是在做什么肮脏下流的工作一样!喂,他们到底懂不懂啊!”

蝉满口抱怨着走出那所住宅,依旧感觉麻烦得要死,简直都要抓狂了。令他如此烦躁的并不是灭门的任务,而是他和“客户”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对话。

他和刚才那个女人,互相都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你给我听好了,那些人严重低估了你的价值,而我才是真正要把你当作人类来杀死的!所以请好好地感谢我吧!”

虽然人类也并没有优越之处,反倒是猫猫狗狗更惹人喜爱一点儿。

蝉不指望女人真的会道谢,所以在她开口反驳或是再说出什么蠢话之前,就用刀子刺进了她的腹部。

作为善使刀的杀手,蝉觉得自己的手法简直无可挑剔,出刀干净利落,又能保证切实地杀死,因此减少了对方挣扎的痛苦。而且,他还体贴地维护现场整洁,尽量避免让血液大量喷溅出来,不然事后负责清理的人员在骂他的同时还要顺便用脏话问候一下死者。

那些人真是毫无同情心。

令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客户向他这位技艺精湛的服务业者致谢。还有那些提出各种麻烦要求的委托人,难不成他们真把自己当成是他的恩客?

当然,最令人讨厌的还是……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蝉感到头痛,可是又不能置之不理,腰间被震得麻酥酥的,还伴着吵人的铃声。

蝉接起电话,就听到对面用一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口气嚷嚷道:“怎么接电话这么慢?!工作顺利完成了没?'下了手就快溜',杰克·克里斯宾可是这么说的哦!”

可恶!

蝉脑海中浮现出岩西的螳螂脸——那是个糟糕透顶的中年大叔、不入流的杀手中介,也是蝉的经理人。蝉这些年工作档期被安排得满满的,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报酬却少得可怜,全都是拜他所赐。

“当然早就解决了,正要赶回来呢,记得把晚饭准备好!还有你给我记清楚了,不许对我颐指气使的!我可不是你的喽啰!哼,反正也很快就不用再见到你那副恶心的嘴脸了,再干完几票,我就要单飞了!听见了没,是单飞哦!你一定吓坏了,马上就要缩进被窝里瑟瑟发抖了吧?快来讨好我吧,说不定将来等你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时候,本大爷会发善心赏你几个铜板呢……”

真是吵死人的家伙,岩西想,自己给他起的“蝉”这个名字还真是贴切。当初岩西把他从街上骗来为自己卖命的时候,本来想和对待其他那些人渣一样用完就舍弃掉,但却突发奇想地给他起了名字。也许这就是所谓孽缘吧。

和岩西相遇后,少年的话痨属性全面爆发,像是要把人生前十几年憋着没说的话全都倒出来似的。岩西感到一个头两个大,明明在跟踪调查他的那几天里没见到他和人废话过,反倒是直接动手的情况比较多。但岩西还是失策了,因为无论是杀手中介还是黑帮混混,都对少年本身没有丝毫的兴趣,而像自己这样主动上前招惹的家伙却是很难得的。

“你还有完没完啊,快点儿听我说正事儿,”岩西耐着性子,尽量客气地跟蝉讲话,“那个……刚刚又接到了一桩委托,明天上午……”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蝉打断了。

“等等,你这是疯了吗?还是存心想累死我啊?清理垃圾可是件体力活儿好不好!你个压榨混蛋!我可不是你的奴隶!总之,老子绝对不干!”

岩西吃了一惊,这个浑小子竟然能领悟到“压榨”的意思,看来这些年自己对他的教育还不算白费心血。但是,如果要找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被自己压榨的蝉的话,怎么也应该是“劳工”才对。

本来岩西也不想让蝉冒险。刺杀是一件极其考验专注力的工作,对杀手本人的身心消耗很大,所以连做两桩任务很可能会出问题。

况且能长期合作的伙伴除了蝉之外一个都没有——要岩西去信任那些来路不明、自暴自弃的杀人犯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在岩西想委婉地拒绝委托的时候,对方却一再恳请,还开出比平时高数倍的价钱,只为杀一个身上有残障的目标。

“哎,蝉,不要和钱过不去嘛,这次的委托人可是很大方的哦。等结束了之后,我带你去冲绳度假好不好?”岩西好脾气地哄着蝉。

“呃……那人家想要试试看坐船出海,可以吗?”蝉小声咕囔道,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乖巧起来。

啊?提出这种孩子气的要求,果然小鬼就是小鬼。也难怪了,岩西想,一直都没有人宠他,他也只能对着自己撒娇吧。

“没问题,别说是船,就是豪华游轮都可以。”

顺便带那小鬼去见识一下有钱人的生活吧,也方便以后开展有关的业务,岩西这么想着。

“那说好了哟,你可不许反悔!不然我就辞职,辞职!”蝉又开始吵闹。

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满地问道:“喂,不会又是那个吧?”

“哪个?”

“就是杀光人全家啊!我最近接到老是这种工作,简直烦死了!今天那个女人啰嗦得我头都要爆了啊!”蝉抱怨道。

“没办法,其他杀手都不肯做啊,杀死无辜的女人和小孩儿什么的。我倒是觉得这种工作又多,钱又好赚啦,所以就全接下来了。像我们这种小公司也要生存啊。觉得麻烦的话下次先杀死女人不就好了?”

岩西总喜欢称自己是小公司的社长,虽然“公司”里只有两个人,而且还是做的那种行当。

“那些人说什么傻话,世界上哪有人是无辜的?看似弱小的女人和孩子,还不是靠着啃噬他人的尸体才生存下来的吗?真正的专业人士才不会计较这些呢!亏他们还自称为杀手,不过是些自大的垃圾罢了!还有,你不许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的!最后解决反抗能力低下的女人和小孩儿,这不是常识嘛!”

“好的,小子,我就是欣赏你这种职业精神!”虽然没什么诚意,但适当的夸奖是岩西笼络蝉为他好好干活儿的手段之一。

就连蝉的职业精神,也是岩西一手培养起来的。

蝉似乎有点儿得意,语气缓和下来:“说起来,都怪那部电影啦,明明是个不错的杀手,却说什么不杀女人和小孩儿的,教坏了不少人呢。而且啊,他明明是个法国人,却讲英语诶,很奇怪吧?”

天啊,这小子真是蠢到家了!当初岩西把蝉领入行的时候,以提高专业知识与素养的名义为他开设了各种课程,而这部电影就是两人在所谓影视鉴赏的课上观看过的。可惜蝉的文化基础实在太差,根本补不回来。

真是的,现在的国中都教学生些什么啊!'如果上不上学都没差,那就是学校在欺诈',岩西记得杰克·克里斯宾好像这么说过。

“再跟你说一遍,蝉,那个电影里演的杀手是个旅居美国的意大利人,所以当然要说英语!你根本没有抓住重点!最奇怪的明明是,他作为一个杀手,却在养盆栽!虽然说着什么'无根的兰花',可是单子叶植物一般都有膨大的根茎或球茎,如果埋进土里或者放入水中就会长出根须哦。只要挖出来就能带走,那种东西根本是便携式的根嘛!就像手机是便携式的电话一样!”说到这里,岩西突然感觉有些烦躁。

什么根茎啊球茎啊,听得蝉头更疼了,以至于忘记追问岩西为什么杀手不能养盆栽。

时间不早了,蝉已经不打算赶回事务所,而是准备随便找个漫画咖啡厅对付一夜。

“那么,到底是杀什么人?”蝉打了个哈欠。

“这个嘛,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主顾老婆的情人,因为嫉妒要来找他寻仇,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对方突然找上门来,说刚得知此人要在明天下手,根本不给人调查的时间。不过,委托人可是个知名的政客哦,麻烦是麻烦了些,但现在正处在选举的当口上,他肯定是为图心安才出了如此高的价钱。为这种人服务,你也就从此身价倍增了啊!拿出点儿干劲儿来!”岩西的话语充满了鼓动性。

然后,岩西又详细地向蝉说明了任务的细节。蝉听说目标是个大块头着实兴奋了一把,但当他的上司提到那个人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这份热情马上就被浇灭了。

“什么嘛,原来是个独眼龙!看来要不了多久别人就会称我为专杀老弱病残的妇孺杀手了!你就不能再给我找一个像扭颈男那样的对手吗?!”

“哪有那么多工作让你挑挑拣拣的?而且,小看对手可是会死的哦!杰克·克里斯宾说过,'离开隧道的前一刻,更要当心'!”

又来了!蝉心想,这个糟老头儿整天挂在嘴上的杰克·克里斯宾到底是谁啊?!如果此人真像岩西说的那样是个伟大的摇滚乐队主唱,为什么互联网上又搜不到他的名字呢?

“听着,我再重复一遍。明天早上十点一刻,两人约在酒店的房间里摊牌。你可别迟到了,一定要提前几分钟埋伏在那里,不然那个男人冲动之下不知道会对委托人做出什么事情来……”

“好了好了,知道啦。杰克·克里斯宾说过'守时即守身'对吧?”蝉打断岩西的话,抢先道出了那句他重复过无数遍的对白,“那就拜拜啦!”说着挂断了电话。

岩西觉得很无奈,又想起那部可以称得上是反面教材的电影,心中更加愤懑不平:“唉,为什么那个杀手大叔有萝莉可以管教,而我只能天天应付这个青春叛逆期迟来的浑小子呢?我们真的是在同一个业界吗?!”

***

时间过了早高峰,蝉坐在空荡荡的电车里面,差不多已经进入了休假的状态,对马上就要到来的工作完全提不起兴趣。

政治家?虽然岩西也说过“如果不关心政治的话,早晚会被洪水淹没”这种话,但是蝉懒得去关心这些事,也懒得和社会上的人们打交道——就像杀手的事业,他只负责操刀,交涉之类的交给岩西就行了。

赶紧做完了事吧,然后去享受假期。

习惯是危险的,蝉还没意识到,因为一直以来任务都很顺利,他已经放松了警惕。但是,如果做杀手的人整天都紧绷着那根神经,迟早也会精神崩溃。所以,未来只有两条路,要么一时疏忽被杀掉,要么慢慢被消耗光。

任何工具,都有使用期限。

还好,这位年轻杀手是短视的,到目前为止都只依靠本能活着,要不就更可能头脑发热地做出荒唐事来,加速自身的毁灭。

从漫画咖啡厅醒来的早上不可能神清气爽,不过对蝉这样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也不至于昏昏沉沉的。昨晚他做了讨厌的梦,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那令人作呕的感觉还在。也许现在的蝉状态算不上最好,但手机荧幕上闪烁着的时间却让他安心。以前都是紧赶慢赶的,有时还免不了要迟到上几分钟,今天却早得很,看来大概会提前个一刻钟左右呢。

心情越是散漫,越是要作出一副有在好好工作的样子,能骗过自己就万事大吉。

接近东京车站时,乘客稍稍多了起来。由于是工作日的关系,其中并没有几个青壮年的上班族,大多是出来观光的老人、孩子和情侣,还有些虽然穿着体面但一看就觉得油腻的外国游客。在东京市内到处乱丢垃圾的就是这群人吧,蝉单纯地想着,并没有产生很强烈的鄙夷。他也不会承认,看到他们和街头那些邋遢、落魄的流浪汉时,心中会闪过一丝丝侥幸。

糟了,衣服!蝉才想起来昨天那件在工作中沾染了血迹的衣服已经被他扔掉了,而现在换的这身是岩西带他逛商场时亲自为他挑选的。白汗衫和浅蓝色的休闲装,这种学生打扮简直是恶趣味,穿上后还被岩西面不改色地评价道“看起来还真像个遵纪守法的好少年啊”。蝉也只当他是在嘲讽自己,回来后愤愤地将还未拆封的购物袋扔进了卧室里那座巨大衣柜的最深处。

今天可是第一次穿啊,好心疼,真是太倒霉了!唉,可惜回去换也来不及,只能尽最大努力不让血溅到身上,如果真弄上,也只有回家再好好洗一洗了。

直到走出八重洲口,来到东京站前的大街上,蝉还沉浸在郁闷当中。他心不在焉地穿过人群,向着高塔饭店的方向移动,却冷不防被百货商场前的一阵喧闹打断思绪。

某位政治家正站在一辆宣传车上激动地演讲着,为日渐临近的众议院选举拉取选票。车身挂着条白色横幅,上面用黑色颜料规规矩矩地写着候选人的名字、党派和口号。

「实现大和民族的光荣复兴。」

真是不知所云,蝉想,大概是要挽救目前经济上的颓势或者在外交上采取更强硬的态度?算了,反正每逢换届总是要瞎折腾一番的,然后各种推行的新政策在屡次碰壁之后就会慢慢沉寂了。

不过听那位政治家的语气可谓决绝,很容易让人不知不觉间就被他的思路带走。连蝉也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想到竟对上了一道坚毅而热忱的视线。

蝉突然感觉很不舒服,赶紧别过头去,套上兜帽,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那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嗯,虽然一头齐腰长发染成了嚣张的金色,但是被服服帖帖地束在脑后,柔顺地垂下,干净清秀的面庞上透着少年特有的桀骜不驯,脖子上带着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银色项链,穿着名牌的休闲装,身型略显纤细却不失挺拔,像是平时受到了良好的教养和锻炼……肯定是位好人家的少爷吧。

这样的孩子才是我们未来党应该保护的人啊。(此处neta相田裕的《枪姬》)

蝉走进高塔饭店的旋转门,看到前台的挂钟显示着东京时间九点五十八分。他领了房卡,搭上电梯直奔二十四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目标房间门前,握紧袖子里藏的刀,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房间内的动静。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无论是雇主还是客户,应该都不想早早地来赴这种约。

蝉松了口气,庆幸不用现在就和那位政客见面。如果对方是那种爱客套的人,他可没有能够用来闲扯的话题。事实上,光是共处一室,就已经非常尴尬了。

于是,怀着吊儿郎当的心情,蝉打开了门,嘴里咕囔着抱怨的话,大踏步地迈进过道。窗帘紧闭着,所以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当蝉正要打开转角处的吊灯开关时,眼前出现的景象却使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房间中央的吊灯下面悬挂着一具人体,还在晃晃悠悠地旋转、摆动,给人一种还活着的错觉,但双手已经停止痉挛,安静地垂在身侧,分明是死透了。

什么啊?蝉赶紧凑上前去查看,拼命想要搞清楚状况。

死掉的男人一副西装革履的正经穿着,却没有给人丝毫的庄重感,因为他个头很小,塌肩佝背的,那张娃娃脸上很违和地蓄着一圈胡子,失去了生命的躯壳就像具玩偶,看起来滑稽又可怜。但是,真正的玩偶脸上不可能出现那种微妙的表情——带着些怯懦,还有尚未消退的恐惧和绝望,更多的是迷茫,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

确认了尸体属于委托人之后,蝉感觉胃一阵紧缩,呼吸也变得不畅,冷汗顺着后背流了下来。但随即,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明明本大爷这次没有迟到!

……啊?

此时,从洗手间的阴影中现出一尊庞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逼近蝉的背后,犹如深海中沉默的巨兽。

一个沉重的物体搭上蝉的肩膀,惊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刀,反身去刺。刀刃却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手腕被对方紧紧地扼住了。不等蝉反击,鲸就抻起他的胳膊,几乎将他扯离了地面,然后狠狠地向一侧的墙壁摔去。

啪嗒。

撞上墙的刹那,蝉感到内脏都要被震出来,双脚不稳地跌坐在地上,全身的弱点暴露无遗,因此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想要挣脱,先拉开两人之间危险的距离,但无奈力量与对手相差太过悬殊,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蝉抬头正对上鲸那毫无表情的脸,同时人被罩在他投射出的巨大暗影之下,因强烈的压迫感而心悸。鲸举起了另外那只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在蝉看来却像是慢动作播放,下意识地去拨挡,并预想了在对方的几记重击下颅骨碎裂的声音和感觉。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展——对方只是扯下了盖在左眼上的眼罩,居高临下地仿佛怜悯一般睥睨着他,又好像是越过他的头顶望向后方,同时蛊惑似地低声说道:“现在就向这令人失望的人世告别吧,你……意下如何?”

蝉因错愕而呆住了,恍然之间,头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什么啊,那只眼睛,不是还好好的嘛!

可蝉还没来得及咆哮地说出那句话或是进行反击,就感觉心猛然一沉。浓稠的绝望开始从四周、从天花板渗出,向他慢慢涌来,根本无处可逃,只能任由那漆黑渐渐沾染他的外衣,将他覆盖、包裹起来,然后灌入他的胸膛,沁浸他的脑髓,将他与之同化。

所以我这是……被淹没了吗?

手腕上的钳制忽然被松开,蝉上身失去平衡,向后倾了一倾,双手勉力撑住地面。鲸用不知从哪里掏出的手枪指着他,往后退了几步,让出空间,然后停了下来,拿枪管示意他握刀的那只手:“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哦”蝉撇了一眼手中的利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到窗边,摔进一把椅子里,而鲸的枪口始终跟随着他的移动。

蝉靠上椅背,从他那个角度正好和尸体大眼瞪小眼。两相对视后,活着的一方抿起了嘴,有些犯愁和气馁的样子。

“真是糟糕呢。”鲸不带任何语气地说出嘲讽般的话。

“是啊。”

怎么办呢,委托人被杀,任务失败了,回去的话,大概……不,一定会被岩西舍弃掉。

“我啊,不需要没用的废物。”蝉想起岩西那张冷漠的脸,恨得咬紧了牙,因为用力太大腮帮子都抽搐起来,脸也憋了个通红。

他想要争辩这一切都是情报的错误造成的,目标怎么看都是个职业的,所以委托人才会被杀,自己才会被反制。但是岩西甚至不会听他解释,就会将所有理由全部驳回,并指责他的愚蠢、不懂得审时度势,不仅让对手抢占了先机,还不顾后果地冲出来,暴露在敌方的陷阱之下,就像上次一样。

“只有第一次可以被原谅”,岩西曾无比傲慢地引用过这句话,似乎给他的肆意妄为找到了绝佳的依据。

蝉记得当时两人在事务所闲谈,岩西坐在他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背向窗户,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悠哉地抽着烟。虽然应该没有包含什么暗示,但他的话仍然让蝉感到不安。

“哎,你在桌子上摆了花?当咱们是做什么业务的?婚姻咨询吗?”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嗯?你说那个呀,那是室内装饰,室内装饰懂不懂?”

蝉当然知道,又是那个啥克里斯宾说的鬼话,什么品味啊、格调啊,还不是在浪费他的血汗钱?不过……还蛮好看的就是了。反正花费心力的也不是他,只要不把这个两人共同生活的区域弄得太不入眼,岩西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啰嗦,我当然知道啊!还有,这个是鸢尾花吧,我在漫画里看到过,话说并不是太常见的切花哦,你怎么挑中它的?难不成你这个老头子也还在看漫画?”蝉揶揄道。

“漫画啊?我倒是有看,还不是为了了解麻烦的小鬼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以便好好地管教?你说的那部漫画,其实男主角是个冒牌货吧?”岩西的语气听上去很不屑。(这里说的是城平京的漫画《spiral~推理之绊~》)

冒牌货?想到这里,蝉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

「是假的哦。」

「是骗子哦。」

「鼻子会变长的。」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已经被揭穿了。」

闭嘴!

「已经无处可去了。」

不要说了!

「比起失去工作和容身之地、回到那种和死了没两样的状态,还是现在就自杀比较好哦?」

别说了,我……

……知道的。

「那就去死吧。」

可恶,可恶,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呐!蝉想,亏我还满心地信赖岩西,早该清楚的,那家伙只会趋利避害,嘘寒问暖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冷酷的、毫无人情味的内心,而今天这种状况也迟早会发生。难道之前的教训还不够吗?呵,我真的太傻了,到底、到底是在幻想着什么啊?!

事情总会变成这样的,不是吗?蝉回想起过去所经历过的岁月,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被抛弃,先是母亲的出走,然后是父亲的不闻不问,没有人管他,没有人在乎他,于是呆在家里也失去了意义。而学校里、街头上的那些人更不可能觉得对他负有什么责任,所以他连名字都不再需要了。

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抛弃比虐待更过分。脱离关系、放任不管等于默许死亡。那些被人扔掉、流浪街头的猫,它们的死活对饲主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就算再遇见,也只不过感慨一句“哦,原来还活着呀”或是“什么嘛,已经死了啊”这样子。

而人总是在有更大的利益可追求的时候,抛弃较小的那个。这个社会首先是作为食物链在运转的。

因为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依靠,所以弱者本来就该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可是……可是……哪怕你们能骂骂我也好啊!

眼角一股温热,有液体顺着蝉的脸颊滑了下来,滑到下巴上就已变得冰冷,接着一滴滴地落进领口。他从嗓子里扯出几声低吼,喘息渐渐急促,然后竟开始啜泣起来,身体随之轻轻颤抖,拊在刀柄上的手指也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鲸静静地看着猎物做无谓的挣扎。惊慌、恐惧、悲伤、忧郁、愤怒、决绝、平静、忍耐,人们在临死前各种各样的表现,他都已经见惯了。他也从不缺少耐心,向来都是看着这些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以确认工作完美达成,唯一不同的是今天遇到了自己的刺杀者而已。

鲸有着逼迫别人自杀的能力。只要受害者对上他的眼睛,听到他的诱导,就会心理失常,控制不住想要寻死的冲动。他没有自恋到把这当作是被神交付了什么重大使命,可既然拥有如此的天赋,履行它就好像成为了一种职责。所以,他选择了这个行业,并把接到的每一桩工作都认认真真做好,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鲸受到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困扰——身上频频出现不明原因的疼痛和接触到过去死在自己手下的牺牲者的“幽灵”,而且越演愈烈,令他不胜其烦——他认为前者必定是导致后者的原因,但绝不是能被诊断的病症。他想这大概可以算作(过分)使用能力所要支付的代价。

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也许只是对取人性命一事感到了厌倦。这应该是某种征兆,他想,有些东西正在崩塌的边缘。而他也不明白,接下来要做的是阻止还是干脆加速这一过程。

那个流浪汉怎么说的来着?清算?对了,清算。推手的再次现身和今天的意外,就是绝佳的契机。而且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第一个祭品已被牢牢地束缚在祭台之上。

蝉并非对自己被催眠的事实一无所察。他听说过“业界”中的某些传闻,现在终于明白了那都是真实的,但却毫无对策。他已经中了招,也深深地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能够拒绝自杀的念头,所以今天怎样都是一死。

可是,蝉执拗地想,这根本是两码事儿,工作出岔,然后被岩西抛弃,我也决计活不下去了。

蝉想至少也要向岩西问清楚,但又太害怕知道那个答案。这使他陷入了梦魇般的绝望、惊惧和疑虑当中,内心风雨大作,相比之下,死亡的阴影都仿佛只是天边的一小片乌云,不足为道的烦扰,甚至有种让人感觉轻松的吸引力。

你还在犹豫些什么啊,那个人会怎么说,你不是早已经知道了吗?还是快点儿去死吧,在你的判决被宣告之前……

忽然,腰间传来的酥麻如一股电流击中了蝉,他的身形立刻僵住,最后一声哽咽卡在了嗓子里。

鲸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怎么了?”

“手机……手机响了……”蝉怔怔地望着虚空,吸了吸鼻子,喃喃呓语,“完了,全完了……这下怎么办……”

“哦?”鲸身体稍向前探去,似在倾听和思索。不过很快,他的眉头舒展了,持枪的手缓缓垂下,动了动肩膀,漫不经心地撇了眼身侧的地板。

毛衣的线头。

破天荒地,鲸难掩嘴角的笑意,说话带上了些轻蔑和挑逗的语气:“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好吵啊……停下来……吵死了……快停下啊……”那边完全无视了鲸的存在和问话,依旧在不停地自言自语,然后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样子,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刀刃在下颌划出血痕。

鲸对他的猎物失去了兴致,况且另外一些事情如痒在身,拼命地夺取着他的注意,所以他抛下已经在死亡边缘的青年杀手,离开了饭店。

***

鲸这个人喜欢有条理,却没有到达过分的程度,对他来说,一切可以达到目的的方法都是可以接受的;他平日里衣食从简,但远非落魄,实际上这份工作使他的生活非常优渥,而他也很懂花钱;他没有什么社交,除了业务上的往来,更不用提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单纯是因为感到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并不是沟通上的问题,相反地,他能洞悉人心和世情,即使他自己的那颗心极少真正地跳动。总之,除了翻来覆去、从不换样地读他那本《罪与罚》,鲸很难称得上是个怪人。

鲸和他那诡异的、如诅咒般的能力已经和平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不明白为什么疼痛和亡灵突然找上门来,第一次有些失措地寻求解决办法,甚至开始诉诸非理性的手段。他的那些受害者告诉他这是因为罪恶感,毫无疑问,他们心里带着怨毒,所以才用那种幸灾乐祸的方式嘲弄、报复他,因此也没有必要加以理会。直到最后,他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听到“清算”二字,感觉像是神给了他某种简短的启示。

人生就像一盒老式磁带,反复录过,还是难免留下杂音,而鲸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再把它抹成空白。

作为一位资历很深的知名业者,鲸很清楚业界的规矩。今天想要将他灭口的政客和被雇来的杀手,纯属是自己找死,但是要揪出那个杀手的上司,中介人一类的角色,不仅多此一举,还有些蛮不讲理。鲸毫不犹豫地下了决定,既然是清算,就必须要彻底,这是他向有着遗憾和失败的过去的告别仪式。而且——他撇了撇嘴——现在世道变了,人们的行事准则也和原来的大相径庭,不管是他的行业内还是这整个世界。

现在,他正走在新宿南部的某片树林里,不远处,就是那位杀手经理人所在的大楼。昨天刚刚下过雨,地上的泥土还是松软的,黄昏的阳光从树木的缝隙漏下来,照出一派虚伪的祥和景色。一声呼啸传来,他不由地抬头,看见一只类似苍鹰的猛禽在天空上盘旋。奇怪的是,它好像也在盯着他看。为什么呢?

与之前的疼痛相比,这次幻觉来得毫无征兆。鲸眼前的事物突然消失了,脚下也失去了凭依,周身被风包裹起来,仿佛在云端上漂浮或是滑翔。他尝试仰视更上方的天空,没有一丝杂云,只有那只鸟停留在空旷无物的背景之中,端详着他。

“为什么要去找那个杀手中介?”一个声音在鲸耳畔询问道。他下意识地认为是它,即使两者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反正这里不过是幻境而已。

没有回答,所以对方接着说道:“你也知道这是多余的吧?纠缠一个死人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搞不好你也会死的哦?”

死人?是某种譬喻吗?

“这是清算。”他不禁反驳。

“什么啊,你该不会真信了那个田中的话吧?小心被骗哦。”鸟揶揄道。

“不,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必须要摆脱眼下的困境……”

鸟打断了他的话:“难不成你的困境是那个倒霉的业者带来的?虽然勉强能够理解你一拼到底的决心,但是那也仅仅是凭着直觉和欲望在行事罢了,这和认清楚局势之后主动负担起责任是不一样的。”

这话又是打哪儿来的?鲸报以沉默。

“……你知道吗,有时候,视而不见也是一种勇气。”(此句出自伊坂幸太郎的另一部小说《摩登时代》,但用在这里不是同一个意思)

“你为什么跟我啰嗦这些?”鲸很不耐烦地回应。

“因为,你能听见我啊。”

忽然,鲸的嗅觉恢复了。他闻到雨后泥土的气息,不由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跌坐在林中的小路上,抬头向天空搜寻,却再也找不到那只鸟的半点踪迹。

于是,他站起身来,重整旗鼓,继续向目标大楼走去,心里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做。

鲸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识破,他之前所有从那个政客身上挖出雇佣渠道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逼不得已重新启动了蝉的手机,好巧不巧地赶上了岩西打来的电话。他没有选择,只能接下电话,编造了一通胡话来套取岩西的地址。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对方就会变成惊弓之鸟,再也抓不住了。

出乎鲸的预料,岩西对他扯的谎话照单全收,还厚脸皮地要求他快点儿把自己不争气的手下送回来。

鲸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没心没肺?可又不像是装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恼火。

然而没过多久,事务所门打开后出现的黑黝黝的枪口打消了鲸的这种念头。明明前一刻,他还感觉到对方真的是毫无防备地来应门。

也许岩西本来是打算那么做的——先压抑住本能的怀疑和警惕,真遇上危机就再见招拆招——如果不是事关某个小鬼的话。

“蝉在哪里?”岩西一张口便是带着冷酷和狠戾的询问,但老练如鲸,还是捕捉到了他语气里的一丝慌张,明白他这是在装腔作势。

确实非常聪明、狡猾,演技也是一流的,可惜真正以命相搏的暴力场面还是经历得少——鲸立刻下了这个判断。

鲸将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蹭进门,好整以暇地环顾了一下室内,发现跟想象中邋遢、脏乱的环境不同,这里实际上干净整洁得过分。应该不会有人这样打扫收拾一个仅用于办公的区域,鲸一边想着一边向里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餐桌和磨砂玻璃门后冰箱厨灶的轮廓,还有旁边房门紧锁的,应该是卧室吧。

“蝉到底怎么了?快回答我!”岩西不明白为什么被他拿枪指着的家伙还能这么悠哉,脸上有点儿绷不住了。这不怨他定力差,而是大半天来处于极度的焦灼不安中让他精神消磨得太厉害。

“你就那么担心他吗?如果我说他在我手里,为了赎回他,”鲸背对着枪口走到待客的沙发旁边,不急不缓地坐下,“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你的目的是钱吗?要多少?我手头上倒是还有几千万,可以都给你,不过你要先证明他人还活着。”岩西完全忽略了绑架杀手让中介人掏钱这种想法有多么荒唐。

如此诱人的价码让鲸感觉很意外,到嘴边的话顿了一下,也没嘲笑对方错得离谱:“看来你很重视这位部下嘛,不过很可惜,他应该已经死了。”

岩西的身形微不可查地僵了僵,咬牙威胁道:“那你就去给他陪葬吧。”扣在扳机上的手却没有动作。

鲸只是陈述事实,但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措辞听起来会很微妙,他要抓住的就是对手的犹豫和疑惑。

“话说你很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吧?”鲸一只手拊上眼罩,“看到这个了吗?”

“你和委托人之间的事和我们没有半点儿关系!”岩西皱起眉,他以为又是寻仇报复的那一套,心中怒火更盛,“你来找业者的麻烦,是活得够了吗!”

“别激动,”鲸摘下眼罩,露出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还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他对岩西脸上诧异的表情很是满意,所以微微挑起了嘴角,“我和那个政客并没有认识多久,和你的部下也是,但是他们都去死了,因为啊——每个人都有想死的念头。”

顿时,岩西脑子里的某根弦“嘣”地一下断了。突然间他感觉地面消失了,整个人正不断地向下坠去,却怎么也触不到底,心慌和失重感越来越扩大,让人难以承受,几乎要窒息。不行了,他想,我得做点什么,好快点儿解脱。

就在这时,手腕上传来的一股刺痛让岩西的感官多少恢复了一些。紧接着他看见一道黑影击中了头上华丽的吊灯,又向后飞去,碰倒了办公桌上的花瓶,制造出一连串稀里哗啦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他反应过来那是被鲸踢飞的手枪。

岩西竟不合时宜地反思起自己是否应该把这么脆弱的易碎品用作室内装饰。

“你……就是鲸吧。”

“是的,原来你听说过我啊,不过这也难怪,我们算得上是同行嘛。现在,你想怎么死呢?跳楼吗?”

岩西一副认命了的样子,跌坐在沙发上,仰靠在那里,缓缓合上双眼,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看似平静,脑子却在飞快旋转,身体也暗暗地试图找回和积蓄所剩不多的气力。可是,烦乱的思绪却不再受他控制。

真是奇怪,鲸找上门来是要做什么……管他呢,世界上总是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我大概是必死无疑了……自杀吗,那真是敬谢不敏啊……算了,怎么样都好啦,现在这样真难受……蝉那家伙也和这个怪人遭遇了吧……他应该也被干掉了吧……难道还活着吗,不,怎么可能……他死了……蝉……死了……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岩西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鲸就在面前,枪口朝下指着他,换上了一副毫无表情的职业面具,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半点儿空隙,宣告着游戏到此已经结束。

客厅里气氛一时间凝固了,静得可怕,只听得见有水滴落的声音。

最终,岩西错开了视线,沉重地叹出一口气,失神地望着桌上淌水的花瓶。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疏忽,不过那家伙应该也没兴趣听我道歉。如果他还能说什么的话,大概就是“以死谢罪吧,大叔”。

破碎的花瓶还勉强保持着原来器物的形态,尖利的断面反射着窗外的夕晖。几支鸢尾花凌乱地散落在桌子和地板上,因为放了有一段时间,已经变得憔悴萎蔫,从花萼处开始枯黄。

本来总是不加在意的,等回过神来,一切皆如料想中的样子,却开始有些不满足了。

那天与蝉的对话钻入岩西的脑海。

“虽说都是鸢尾,区别还是很大的,现在市面上的品种都以紫色、黄色、白色为主,而这种更偏蓝色的要经过特别选育,因此非常稀有。嗯,如果要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高档货啦。”岩西当时有些自鸣得意。

听他这么说,蝉张大了双眼,使劲地瞧着桌上……蓝……紫色的花。

“可恶,那不就是,价钱更贵吗?!你挥霍的可都是我拿命换来的钱诶!”蝉愤愤不平道。

“算了,跟你讲这些简直白费功夫,”岩西自有他的理由,但没打算向蝉作更多解释,只想掐灭眼前让他略感无奈的指责,“而且,都说了多少次了,那是我的报酬。不然就凭你能挣几个钱?”

蝉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乖乖地闭上了嘴,半晌,才嘟囔出一句:“那水盆栽不也一样吗?买切花很浪费啊……”

岩西当时假装没有听到,心里想的却是,不,杀手是不能养盆栽的。

如果他说出来,蝉一定会缠着他问为什么,然而他并不能很好地回答。

为什么呢?

现在,岩西在被某种力量逼迫着去面对内心更深处的恐惧。而更令他灰心丧气的是,实际上自己为了能够获得轻松,正逐渐放弃抵抗,暗暗地去迎合这股力量。

不就是因为盆栽有根嘛。那是活着的象征,而为了能够维持其活着的状态,就要费心去照顾,这对于以杀戮为生、随时可能功败身死的业者来说,并不是一个应该考虑的选项。切花就完全不同,虽然看起来仍旧美丽鲜妍,但已经是死的了,仅仅是供给需求的消费品。如此随意,更符合我们这样的身份,不是吗?

无论是盆栽、宠物还是其他什么,一旦产任何牵绊,就免不了想要小心翼翼地去侍弄,和变得畏手畏脚,真是又傻又逊。

我早已洞悉这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也坚定了继续通过践踏生命来活下去的决心,所以才进入这个业界。而责任感这种东西,只是不必要的拖累罢了,必须要舍弃掉。

非要说的话,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然而脑海中有一个刻薄、惹人讨厌的声音跳了出来,毫不留情地嗤笑他。

「哈哈,是这样吗?」

不然呢?

「你可真会自欺欺人。」

什么意思?

「因为做了亡命徒所以不能养育盆栽?」

没错。

「是反过来的吧。」

……

「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别再掩饰了。」

「你根本一点觉悟都没有。」

……那又怎样!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

「可是蝉死了,你很后悔对吧,无论平时装得有多跩,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就变成一副愚蠢的懦夫样,你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

……闭嘴!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那你赶紧去死吧。」

唉,好吧,没什么可狡辩的,这一切都怪我,岩西想。当初放着好好的银行职员不做,转而选择了这个罪恶、见不得光的业界,和自己口中堕落到不能再堕落的杀人犯搅在一起,那我又算怎么回事呢?不过是出于自愿,想和他们变得一样罢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看到那个被逼上绝路的社长和其他自杀者的时候……起了兔死狐悲之情?

这世界上最亲切的就是有常,最可憎的则是无常,可能在一夕之间,猝不及防地失去所有,众叛亲离。平凡人的惨淡经营,也许到头来不过是徒劳无功。而所珍视的、倚靠的,一旦崩塌,必然让人承受不起。况且,无论将人生的堡垒堆砌得多么高大辉煌,最终也只能归于尘土。

与其战战兢兢,不如放任自流。

如此一来,危险反而给人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当游离在道德与法律的边缘,时刻准备着杀与被杀,那么即使毁灭突然到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吧?

所有的激荡不安,都是为了回到最稳定的能量基态,对于人来说,就是死亡。

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岩西记得,桃曾经对他说过:“哪有像你这样去招惹杀手的?连背信弃义都做得那么刻意,分明就是挑衅嘛!哎,你该不会是有‘death wish’吧?”

他当然是不耐烦地回应:“那是啥?先说清楚,我可没有自杀倾向之类的问题!”

“并不是哦,有‘death wish’的人甚至非常鄙弃自杀,但潜意识会促使他们做出一些大胆的行为,比如参加极限运动,实际上是因为渴望死于事故等外力。”

岩西尽力克制着没有让脸色变得太难看,把沉默压缩到微不可察的时长,故作平静道:“你又是在哪儿看来这些玩意儿的?简直荒唐!”

“书上看到的啊,就是那个,《曼哈顿街头的夜游少女》,是最近评价不错的小说哦。”桃的双眼里闪烁着天真,岩西熟知那是某种假象。

“呵,你这里不是只有那种教坏小孩子的杂志吗?别老扯些有的没的,你是情报屋吧,快介绍有能力的杀手给我!”岩西催促道。

“这可有点儿难办啊,都怪你老是哄骗别人给你卖命,过后用完就扔,还总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连挑嘴的余地都不给人留,所以直到现在大家提起来都还是一脸苦相,说再也不要和岩西那浑蛋扯上任何关系了。况且,你不是已经有蝉了嘛,”桃点着指间,很明显也是一肚子怨气,“非要麻烦我做什么?”

“对方可是有四五个人啊,我怕万一那小鬼搞不定,这么丰厚的佣金就泡汤了。”岩西面不改色地编着谎话——他明明是被雇主用权势逼迫着接下了委托。

桃没搭言,而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取身后架子上的资料夹。

桃说的没错,此时岩西不得不承认,他进入业界,借口为了更直观地感受这个世界残酷无情的运作方式,以便保持清醒,但真实目的却是想变得飘忽,远离一切令他畏惧的、鲜活的、实在的事物。

活着的东西会死……这不是……挺悲哀的么。

可是……可是……怎么就忍不住开始关心他了呢?!

当惊慌完全复归于平静,倦意便侵入了岩西的神经,如轻烟般破开了蛛丝网结的思绪,使他面上呈现出一种好似恬淡的表情,灵魂也任由重力拖曳着向深渊滑去。

突然间,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好歹把零星注意力移回眼前面临的境况时,才发现鲸被魇住了似的,正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不,准确地说,更像是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某号人物交谈。

岩西没想到这种关头,敌人竟会露出破绽,给他报复的机会,因此些许感激涌上心头,触动了他本已麻木的意识。自认武力远不及对方,他不敢直接上去硬拼,而是用视线去寻被鲸踢飞的手枪,但却一无所获。

一定是被家具挡住了,岩西想。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躬身绕过沙发,在这个暂时的掩体后面蹲下,喘了几口气,然后向前一趴,把头贴近地面扫视,果不其然看到手枪就躺在办公桌下面的地毯上。他缓慢地匍匐过去,虽然知道此刻必须要专注,但鲸那边的奇怪对话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使他不得不分神去听。而且在理解了部分内容之后,他的心情越发复杂起来。

“咔嚓”一声,岩西右手按上了玻璃碎片,顿时心惊,警戒地回头张望。万幸鲸还沉浸在幻觉之中,没有任何动作。

还差那么一点儿了,无奈桌子下的缝隙太窄小,岩西只能尽力俯下身子,伸长手臂,用鲜血横流的掌面蹭着地毯一寸一寸地向里探寻。

就在他指尖触到有些冰冷潮湿的枪托时,忽然侧腹传来剧痛,人也向一边滚去,额头磕在坚硬的桌脚上,脑袋一下子懵掉了。

“别乱动!”鲸大声喝到,枪口对着岩西的胸膛。

岩西果真一动不动了,阖着眼躺在地上,牙关紧咬,只漏出几声轻微的疼嘶,好半晌才舒了口气,转过头来问道:“你刚才在和蝉说话对吧,他究竟怎么了?”

鲸感知到他语气中微妙的变化,可又吃不准是什么,不禁有些烦躁:“你难道没听明白吗?他已经死了,只有那些死人才会在我面前乱晃。”

“呵呵,十分钟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要我说,那小子连折颈男都打败了,未必会输给你。”

“你先跳楼,然后亲自去问问他不就好了?”

岩西慎重地点了点头,仿佛那是个不错的提议。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走向最右边的推拉窗前,“哗啦”一声打开。风吹进来,天蓝色的窗帘上下拍打着,窗前人的褐发也跟着轻轻浮动。夕阳将他的脸庞映得微红,从额角淌下的鲜血好像在灼烧,乍看竟有些英勇就义的意味。

“听好了,我只是从这里跳下去,并不是自杀。”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了,因为致人死亡的不是跳下去这个行为,而是落在地上。而且我啊,”岩西扶着窗框,一脚踏了上去,“最讨厌自杀的人了。明明大家都是靠着‘杀死’别人而活下来的,他们却能结束自己的生命,真是太傲慢了,也太决绝了。我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所以就只是跳下去而已,即使死了,也是顺便的。”

“你爱怎么想都无所谓,快点儿跳下去吧。”鲸敷衍道。

“行啊,你知道吗?杰克·克里斯宾说过,”岩西嘴角带上了一丝戏谑,“逃避人生的家伙,就从大楼上跳下去吧。”

说完,他一跃而下。

这次,又会以怎样的方式落地呢?

***

两只“寻回犬”在门口停下,互相推搡嬉闹了一会儿,轮换着附耳聆听房间里的动静、从猫眼儿巴望,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暴躁地敲了好几下门。

当然没有人回应。

其中一人掏出门卡,开门进屋。室内光线阴暗,冷气又开得太强,搞得他突然心里有点发毛,看到同伴没有跟上来,便挖苦道:“刚才吃中饭的时候看你那么卖力气,干活儿却老躲在后面,不太合适吧。”

另外那人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还是拉着手中巨大的行李箱,犹犹豫豫地进了屋。

“啧啧,这还真是壮观,看来有得忙了。”

他指的是安静躺在椅子里的那只“兔子”:身上血迹斑斑,炸着毛,像被利齿反复撕咬过一样;面色看上去很苍白,双眼微合,脸颊上的泪渍已干,旁边结着几道血痂;头毫无生气地仰着,纤细的脖子和锋利的颌骨勾勒出一条脆弱的曲线,精致而凄美。

所幸鲜血没有喷溅到墙和家具上,只是在少年脚下的地板上汇成了一滩,很明显是作为凶器的刀子泡在里面。

领头的人走进了些,俯身去拾刀,却不料那少年的身体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持藏起的第二把利刃,顺势一下抹了他的脖子。一旁的同伴看到这场惊变,转身正要逃,却被一把拽翻,紧接着被人用膝盖牢牢抵在地上,手腕被拧住,颈间一阵微凉。

“你们是什么人?!”蝉红着眼逼问。

“我、我们只是负责打扫战场的,其他什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人被吓得不轻,不敢睁眼看他的威胁者。

打扫战场?蝉有些疑惑,难不成被人摆了一道?

“你说清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否则和他是一个下场!”

男人从嗓子里呜咽道:“就是有、有人让我们来这里清理一下……求你放过我吧!”

“清理一下?你是指来打扫杀人现场、顺便回收尸体吗?”蝉讽刺道,用手肘敲了敲行李箱,“你们是‘千金’的人吧?”

“啊……”男人发出一声细弱的尖叫,等于是默认了,然后牙齿格格地打起战来,再也吐不出半句话。

蝉想,其实道理很简单,能对杀人现场见怪不怪的人,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清洁工,一定和这个业界脱不开关系。而且,如果是杀手不够用也就罢了,没必要连这种外围人员都临时雇佣,一般的黑道团体既不会如此分工明确也不会养草包闲人。明明干着非法的勾当,却像正常公司一样展开业务的据蝉所知只有两家——他自己老板的事务所和势力庞大的“千金”集团。

“千金”在东京一带颇有根基,要归功于其社长寺原在商业经营方面的才能。他的理念是,既然为了金钱而犯罪,就应该尽力扩大收益、降低成本,因此拒绝无谓的打打杀杀、平白给社会治安蒙上阴霾。反之,只要不挑战某些“大人物”的底线而惹来祸患,任何肮脏卑劣的赚钱渠道都可以使用。“千金”以推销化妆和保健品的名义让年轻女性染上成瘾性药物,然后对她们展开一系列的敲诈勒索,还在黑市上贩卖人体器官,虽然很少做出抢劫械斗那样的暴力行为,实际上却是更加令人发指的吸血恶鬼。

当然,如果有谁冒犯了寺原或是挡了他的财路,就将会收到可怕的下场。几年前在那次关于折颈男的事件中,蝉曾清楚地领教过这一点。对于单打独斗的杀手来说,“千金”无疑是不可撼动的巨人,谁也不想与之作对。

遭遇“千金”派来的喽啰之后,蝉怎么也想不出他到底是哪里惹怒了寺原。按理说,曾经的那些小摩擦已经变成陈年往事,对方也说了不会再追究,所以极有可能是以前得罪过的人在寺原手底下做大了,借“千金”的力量找他寻仇的。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牵扯到岩西,只要蝉放弃现在的一切,乖乖地引颈就戮或是独自逃亡就好了。

走吧,蝉想,自己闯下的祸事自己担着,不要给旁人添麻烦。

唯一让蝉感到不安的是他的手机不见了,翻遍口袋和整个房间都没找到。早晨在电车上他还用过,之后就没有印象了,刚刚岩西的来电只是幻觉而已。

不过,他也为此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蝉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没有那么想死了。他浑身上下的伤疼得厉害,还流了不少血,多少会对行动造成些影响,所以决定先去桃的店里歇一歇,顺便探听情报,然后去找黑市医生帮他简单处理一下再走。

蝉费了很大功夫才从那个被吓坏了的男人口中套出些话来,得知他们竟然被命令保留政客自杀的现场,就更加深了疑惑。刚刚搜查房间的时候,蝉留意到疑似遗书的字条,但那上面的内容实在是不知所云、无法解读,他也只好暂时先收着。除了清洁用品之外,他从两人身上翻出了电击枪、折叠刀和几根绳子,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他穿上那个男人的衣服,反复确认了几遍外面没有接应,然后把男人捆起来装进了行李箱。

蝉在拉上拉链前说道:“那就先委屈你在这儿呆一会儿啦。”

“你、你不杀我吗?”

“蠢货,杀了你我又没有钱拿。”蝉对他嗤之以鼻。

转眼间,男人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蝉离开房间,用逃生通道下楼,走了饭店的后门。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拦下一辆出租车去新宿的毛头小子了。如今的他,小心翼翼地穿越着僻静的巷道,时不时地兜圈绕远。直到确定没有人跟踪,他才走进一家小便利店,买了食物、饮用水、湿纸巾和一件廉价的黑色帽衫,然后在附近的公共厕所换洗干净,将沾血的外衣裹了几层扔进了路旁的垃圾箱。

去找桃的话,用走的也实在太慢了,于是蝉偷了一辆看起来半个月都没人开的破车。他并不是无肇驾驶,虽然证件都是伪造的,但岩西手把手教出来的车技绝对过关。

一个多小时后,蝉走进了桃的杂志店。后者非常惊讶的样子,忙丢下手头的活计站起来迎他。

“蝉,你今天穿衣的品味可真糟糕!别站在那里影响我的生意,咱们到后面说话。”桃开口抱怨道,但看到蝉无力地对她笑了笑,她就不再吭声了。

两人到了里屋,桃一沾到椅子就又跳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话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啦?岩西从上午开始就一直打电话来啰嗦个不停,说‘蝉去你店里了吗?我联系不上他,他电话关机了,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情况’之类的,那样子简直就像孩子跑丢了的父亲……”

“桃,听着,别告诉岩西我来过你这儿,好吗?”蝉丧气地说,声音比平时有些嘶哑。

“……搞什么嘛,原来真的是小鬼跷家。”桃无奈地叹了口气。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件事情很严肃。”

“得了吧,大家都是嘴上这么说,却做着任性的事,就像《夜游少女》那本书里写的一样。”

蝉不想反驳桃,尽管这家伙时不时就故作高深,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摆出一副教育别人的姿态,但无论她的想法靠不靠谱,总是越和她争论下去,自己就被揭露得越多。

“哎,最近‘千金’那边有什么情况吗?”蝉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哦,你也听说了吧,寺原的那个败家儿子死了,是推手干的。现在业界里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要把他翻出来向寺原邀功呢。你问起这个,是也想掺一脚吗?”

这可一下子把蝉搞懵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寺原的儿子和推手跟自己被算计有什么关系。

看到蝉脸上急于探询的表情,桃还以为自己猜中了:“虽然很多人都在找推手,但那家伙行事诡秘,所以暂时还没有被逮到。不过巧合的是,听说当时‘千金’的一个员工目击了推手杀人,还追踪到他的家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员工始终也不肯说出推手的藏身之处,反倒自己躲起来了,只有电话能联络上。”

“这又是为什么啊,”蝉摸着下巴,眉头皱起,他今天遇到的怪事已经够多了,“难道是怕拖累推手的家人?说起来,还真有那种一见到女人和小孩儿就心软的恶人呢。”

“是吗?其他业者姑且不论,‘千金’的员工怎么可能发这种善心?他们平时专挑弱势群体下手,不把人榨干就不罢休,还绑架、杀害许多妇女儿童来获取器官,从里到外都坏透了。”桃只是单纯地评价罢了,语气里不带丝毫愤怒。

“说的也是啊,他该不会是想抢功吧?”那样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只不过他必定会承受寺原的怒火,真是又傻又可怜。

“鬼才知道,寺原到我这里问过他的下落。我也没有什么可提供的情报,于是他们打算把他诱出来。”

“不可能成功的吧。”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那人如果被抓住,大概会被送到寺原在品川的那栋大楼里,他还记得具体的位置。

“算了,桃,我要走了,接下来得去看个医生呢。你能借我点儿钱吗?过些日子让岩西还你。”

“嗯?”桃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蝉一番,才发现他的脸色很差,被兜帽半遮半掩的颈侧隐约可见几道伤痕,才明白刚刚进屋时闻到的血腥味,并不属于某个不知姓名的受害者,而是来自眼前的少年本身。

呵,岩西又失算了吧,怪不得这孩子要生气。

“哎,你到底借不借啊?”蝉打断了她的思绪。

“当、当然没问题,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嘛。你真的不要紧吗?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去吧。”桃一脸关切。

蝉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桃会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岩西。

“那你的店怎么办?”

“没事儿,我又不靠它赚钱。”桃宛如少女般俏皮一笑。

非常罕见地,桃出门时套上了一件浅黄色风衣,把丰腴的胸脯捂得严了些。这几年,她的体重有所增长,但魅力丝毫未减,而是更加成熟端庄了。

蝉太过疲惫,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靠在座椅上思考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忽然,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钻进了他的鼻子,让他想到,很多家庭主妇平日里可以素着一张脸上街买菜,但当她们的孩子生了病却一定要化好妆再去医院,顿时某种莫名的愉悦使他不禁轻笑出声。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桃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

“哦,看你心情似乎好一点儿了。等回去之后,就不要再和岩西闹别扭了行吗?”

蝉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来,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地点点头:“嗯。”

沉默又回到了两人之间。

不久,他们就来到了熟悉的地下诊所。那里还是老样子,屋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宅物,医生则是满脸的不耐烦。

蝉身上伤口虽多,但都是当时他顺着肌肉的纹理切的,所以并没有很严重,只有几处比较深,需要养些日子。医生替他简单清理了一下,上了点儿药,用纱布缠好,然后挂上盐水和葡萄糖,就转头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桃也没问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因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刻意——下手的人应该是以制造疼痛为目的——就这样带着误会与蝉彼此“心照不宣”。

好歹暂时是松了一口气,桃提出要去附近买点儿好吃的东西来慰劳蝉。但她刚要出门的时候,就有人送来了一位重伤患,还是她的老熟人。

岩西此刻非常庆幸提前和管理公寓大楼的人打好了招呼,所以出事后没有惊动警察,而是直接把他送来了这里。

桃看见岩西狼狈的样子不禁惊呼出声。蝉听到后连忙拔掉输液针,蹭蹭地跑了过来。

“桃,怎么了?!”

“……是岩西,他受伤了。”

“啊?!”

“蝉!唉,原来你在这儿啊。还愣着干嘛,快叫医生来!”岩西语气很暴躁,声音却有气无力的。

“好,好,你先别激动!”蝉可不敢怠慢,他也被岩西的伤势吓得不轻。

岩西整个人像被大车碾过一样,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梗儿,露在外面的皮肉几乎全是烂的,右手肘和脚腕儿向着不自然的方向弯曲,其他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骨折和挫伤,嘴角挂着血,怕是内脏也受了重创。

这次铤而走险,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岩西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他先是费力巴住了下面楼层生锈的铁架,手上留下许多蹭伤和划痕,然后又被三楼的空调外置机箱撞断了胳膊,最后落在满是尖刺的蔷薇花丛中,一动也动不了。当时那种感觉简直痛不欲生,但他不敢马上呼救,又咬牙忍耐了十几分钟才盼来了公寓的管理员,期间不止一次觉得还是一下就摔死的好。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因着身上真切的疼痛,而不是愚蠢又自虐的幻想。

在这场赌命的游戏里,岩西又一次成为了赢家。自从挨了鲸那一脚,他就发现痛感能将幻觉减轻,或许也能完全消除。大概鲸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明白其中的关窍。

当存在本身感受到威胁,就会尝试唤起生命的强制力,掐断人们一时产生的悲戚和妄念,阻止他们继续沉沦。

所以我说了,岩西想,造成死亡的并不是跳下去,而是落在地上。人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其实是不知道后果的。也许,当绞索收紧、陷入窒息的时刻,那些上吊者就已经后悔了,可惜自救的道路早被堵死。

现在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岩西和蝉也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眼前的危机。在医生给岩西诊治的过程中,两人就抓紧时间开始互通情报,而桃也在一旁默默听着。

当听说岩西为了脱困而跳下公寓大楼,桃瞪着饱含怒气的一双眼向他吼道:“你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儿,真的想死是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才奇怪吧!”

岩西眼见蝉露出怀疑的表情,忍住谈话被打断的不快,用一种让人安心的语气对她讲道:“桃,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瞎想了,再说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将没有断掉的那只手抚上桃的衣袖,压低声说:“你懂的,虽然有些玩家——不论技术如何——选择了地狱难度的游戏模式,但没有一个是真心冲着game over去的。”

桃轻叹一口气,乖乖闭上了嘴。

蝉整理了一下思绪,把饭店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对“千金”的推测告诉了岩西,又把顺来的字条拿给他看。

“这个应该没什么用。”岩西一手托着那张纸,紧皱眉头,明显被上面矫揉造作的遣词用句恶心到了,却鬼使神差地将它揣进了口袋,没有丢掉。

最后,蝉喃喃地说道:“原来,那个人是自杀客。他的实力和气场都很强啊,我很久都没有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了。还有,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千金’的人,就凭我肯定是无法翻盘的吧。事到如今,就是你要把我交出去,我也不会怪你……”

“听着,蝉!你做得很好,对情况的判断也很准确。但是,如果把这次攻击想成针对你的,那政客的自杀就显得太多余了。既然鲸在你抵达前就已经完成了那桩工作,我想那才是策划者的主要目的。而且,他向咱们透露了鲸的信息,而以你的本事,也极有可能杀死鲸。所以无论死的是谁,他都无所谓,甚至更乐得见你们两败俱伤。另外,虽然不知道寺原儿子的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是‘千金’的内部肯定是出现了问题,也许根本顾不上要收拾咱们。不论怎样,如果能先一步控制住推手,就有了和寺原交涉的筹码。要我说,事态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岩西终于变回了他本人,一番分析十分透彻而不失水准。

根据岩西的指示,桃打了几通电话,得到的消息是那个冒失员工被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从寺原的大楼里救走了,然后两人开的车驶进了东京南部的某住宅区。

“桃,你这都能打听到,真是太厉害了!”蝉感慨道。

“你可别小看情报屋哦。”桃得意极了。

岩西追问:“那男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没准儿他不是业界的人吧,也可能是那个奉行神秘主义的推手。”

“是嘛,这事儿绝对不简单。蝉,你过去以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打探清楚情况再说,遇到危险就赶紧逃,”岩西说着,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递到蝉的手上,“还有,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是一定,听到了没?!”

“好的,好的,赶时间啦。”蝉好像听烦了,不耐地用手指掏着耳朵,把手机揣进裤兜,甩甩头转身就走。

“哎……这小子!”岩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有些气愤,费力挺起上身,却被一阵剧痛击中,仰倒下去。

“行了,你管他管得太多了,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的伤吧!怎么,”桃嘴角挑起一丝戏谑,“你这个操纵狂,在有了蝉之后,就转型成控制狂了吗?”

岩西无法动弹,只能咬牙忍住疼痛,怒视着桃,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不过,这在天下的父母当中,也不是不常见啦。”桃抿嘴笑了,眉眼间异常温柔。

***

当从比与子口中听到“器官”这个词语时,铃木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他并不震惊,不是的。

比与子那时有些忘乎所以了,吹嘘般向他透露了不少公司的事,甚至包括和“剧团”的冲突。铃木其实不愿她再讲下去——听说“剧团”成员中也有女人和小孩,这让他产生了某种不妙的联想。

后面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发生得太快了,好像做梦一样:寺原儿子的死、自己追踪到槿的家里、被人用两位无辜年轻人的生命相威胁、经受拷问,还有现在,坐在重新成为陌生人的槿的车上。

“所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铃木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都说过了,我是个系统工程师啊。”槿不紧不慢地回答,铃木注意到他并没有用手去扶眼镜。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被他们抓住的事?”

“因为网路上什么信息都有。”

铃木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半天才想起问槿要去哪里。

“回家啊,为了你都耽误吃晚饭了。”槿说。

铃木这下子急了,试图说服槿他的家人有危险。一通争论与辩白之后,槿实在被烦得受不了,干脆向铃木摊了牌。

“本来不应该告诉你这些——无知是福——但此事并非与你无关。至少,你复仇也要搞清楚对象是谁。”

槿讲的每一件事,都出乎铃木的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然后,铃木迷迷糊糊地跟槿回了家,受到了他“家人”的热情招待,但他对他们的看法却不免变得微妙。

用过晚饭,孩子们又缠着铃木去外面玩。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槿就替他答应了。于是,大家一起出门遛弯儿,搞得气氛莫名“静谧和谐”。

看着两个孩子在广场上嬉戏打闹,铃木忽然感到一阵安心和困倦。这时,旁边的槿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小声对铃木说:“是该见见一直跟踪我们的这位朋友了。”

铃木的精神又紧绷起来,以至于槿喊出的那句“健太郎,你看好弟弟,别跑太远”把他吓了一大跳。

根据铃木对他们产生的新认知,觉得那应该是某种暗号,用来提醒孩子危机就在附近。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在昏暗路灯的照射下,到近处才看得清他左眼上蒙着眼罩。

鲸从情报贩子那里得知了铃木被抓住的消息,就赶紧前往寺原在品川的大楼。让他惊喜的是,推手竟然也去了那里,虽然只在前几天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还是马上就认了出来。他想,看来,现在幸运女神站在我这边。

“先生,那边的是您家小孩儿吗?多可爱啊,我儿子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年纪呢。不过,您听说了吗,”鲸很自然地和槿搭话,巧妙地用上了不久前听到的传闻,“最近东京市里经常有孩子失踪,还没有一个找回来的。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做家长的可要小心啊。”

“嗯,谢谢您的提醒。”槿礼貌地回答,接着又和他聊起家常的话题,好像把他当作了这个社区里的邻居一样。

聊着聊着,槿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先生,容我冒昧,您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儿?”

鲸咧开嘴笑了,让铃木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然而,就在鲸揭下眼罩的瞬间,情况突变。一个黑影飞来,正中他那只眼睛,使他发出一声惊呼。

巨汉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鲜血却不断地从他指间涌出来,看起来很是骇人。

“鲸,能说出你追踪和袭击我的理由吗?”槿问。

鲸非常吃惊,顾不上还在流血的眼睛,慌乱地在身上翻找着什么。

从铃木的角度,可以看到此时小堇站在了鲸的身后,用一把手枪抵上他的后腰。

“既然有这种东西,就应该早点儿拿出来嘛。不过也难怪,里面根本就没装子弹。”

铃木感到身上的重力,低头一看,两个孩子正拽住他的衣角,冲他吐着舌头。

鲸举起双手,叹了口气,说道:“推手,我又输给你了。”

这次倒换成槿有些懵圈:“……我想你是误会了。据我所知,并不存在推手这号人物。”

“你说什么?”

“对啊,那不是你们这些杀手为自己的失手编出的借口吗?‘被推手抢先了一步’什么的。我只不过是找准时机杀了寺原的儿子而已。”槿耸耸肩。

“不可能,十年前你……”

“拜托,直到半年前,我都还是在某个软件开发公司上班的工薪族,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加入了‘剧团’。关于这一点,你去找我们的交涉人确认就可以了,他老是笑话我这个新人演技不过关呢。”槿无奈笑道。

铃木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小动作。

“天啊……”鲸用双手抓住头发乱揉,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脱力了一样。

“出于同行间和平相处的原则,我还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槿脸上挂着笑,似乎对自己能掌控局面一事感到十分愉快,“那就是你被人算计了。”

突然,槿提高音量:“我啊,全部都知道了啊!”

从街边行道树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笑道:“你们是‘剧团’的人,对吧?都知道些什么啊,你这家伙,故弄玄虚。”

“啧,我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你还真跑出来了。”

鲸看清了少年的面容,是蝉。他瞪大眼睛,头脑陷入了混乱之中。

“好了,追寻者、复仇者和反叛者们——所有人都到齐了。那么接下来,”槿夸张地挥舞着手臂,“请让我为你们奉上,这出戏剧的终幕。”

在四人驱车赶往“千金”总部的路上,槿简短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开了众人的一部分疑惑,有些却仍是一头雾水。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清剿的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

一位老人走过来对槿打招呼,看上去应该也是“剧团”的成员。他端详了一会儿眼前这几位,然后转向铃木:“您就是铃木先生吧?对发生在您妻子身上的惨剧,我深表遗憾。”

“没关系的,都已将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才怪,现在想起她,我还是难过、愤怒得快要忍受不了。

老人点点头,说道:“各位,既然你们被槿请到这里来,应该都是利益相关者。那么,有个人,我想你们应该见一下。”

他说的是一个女人,由几位年轻男子带来时,美丽的脸上写满了轻蔑和厌憎。

“这女人是谁啊?”蝉问道,好像很无聊,估计也是因为累得不行。

槿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表情恢复平静,一副了然的样子,轻笑道:“你都不看新闻的吗?她现在很出名的啊。因为那位大人物太过硬派和坦率,连有情妇的事也丝毫不避讳。”

女人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沉默不语。

“抱歉,我想问一句,”铃木突然开口,语气有些畏缩,“寺原的公司贩卖人体器官,那位大人物是知道的吧?”

下一句,他的音量却骤然提高,几乎是嘶喊出声:“他们杀死我妻子,抢走她的心脏,就只是为了交易,为了赚钱,对吗?!”说着,他眼眶泛红,喘气粗重起来。

女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轻咳一声,紧接着换成了一副哀伤的神情,嗓音也染上了悲戚:“……您妻子是两年前去世的,对吧?感谢她,帮助我延续了生命……没错,正在我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脏,是属于她的。但是,我一直都以为那是单纯的事故,或是寺原儿子的恶趣味。是他们公司主动找到我的情人,用这个讨好他,以求得庇护的。”她的眼睛湿乎乎的,泪水不断滑落下来。

众人都听愣了,满脸错愕,琢磨着此刻铃木心情肯定非常复杂,所以谁也没有吭声。

铃木看着女人的眼睛,竟和亡妻的极为相似,美丽、清澈又纯真,让人安心。可是,他从没有料到过,那其中也能闪露出带有几分残忍的目光。

“你在说谎。”铃木平静地说,阴沉着面色。

女人被他揭穿,发出刺耳的狂笑,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很久才停下来,说道:“你还不蠢嘛。至少,比你这几位同伴强点儿。”

并没有,铃木想,我只是质疑一切而已。

“所以说,为什么上头要默许‘千金’做的龌龊事?维护正义是政府的责任吧?”铃木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他只是想要再确认。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真是蠢透了。什么默许啊,你该看清楚,‘千金’能做到这么大,根本就离不开有权势者在背地里扶持。寺原很聪明,讨人喜欢,从不捅出大的篓子,也很懂得上头需要什么——钱,甚至钱都难买到的稀有资源……”

“请谨言慎行,别忘了你可是落在我们手里。”槿阻止了她再说下去。

“哈哈,你们想拿我去威胁那位大人吗?那可真是失算呢,他绝不会吃这一套。也别妄想派杀手去行刺他,看看之前那几个人的下场吧,还没近身就被他的保护者解决掉了。”女人凶狠地说道。

她在害怕吧,铃木想。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必须要让他为我妻子的死付出代价,不管他躲在多少人身后,我都会把他揪出来!还有你,不用拿自己挡在他的前面!”说完,铃木终于卸了一口气,垂下了头。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祝你好运啦。”女人惨然一笑,略带嘲讽地说道。

“哎,这位大姐。”蝉吊儿郎当地开口喊她。

女人瞪他,眼里带着不可思议。

蝉丝毫不在意她的怒视,接着说:“我叫蝉,这个名字是我老板给起的,如你所见,是一位职业杀手。那个懦夫,也就是你的混蛋情人,若只是除掉他的竞争对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设计我和鲸相互厮杀?”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会使刀的小混混儿啊。你可知道自己给人添了多少麻烦?你做下好几桩灭门案,连女人和孩子都没放过,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难道不该死吗?你们这些为了钱而轻易取人性命的渣滓,当然要全部都清除掉,还有你们所谓的业界,也必须要连根拔起,这样社会才能恢复秩序,国家才能变好。所以,在他安排的未来里,”她嫌恶地看着蝉,嘴角挂着冷笑,“根本没有你们的位置。”

“可恶。”蝉攥紧了拳头,忍耐住没有爆发。

关于事情的始末,已经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众人各怀心思,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出于私仇和公愤,“剧团”搞掉了“千金”,但其背后的庞大势力更难对付,也许牵扯到能力者——这些人完全有可能改变世界,槿他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此次事件让这几拨儿人暂时形成了某种类似同盟的关系,可他们也并没有进一步结交的必要,更不用说在这个业界,大家都极力避免互相推心置腹。今天,“剧团”本着自身利益和行业共识,站在那个大人物的对立面上,但难保明天不会为了存续而投靠敌人。

蝉现在只想赶紧回去看看岩西的情况,把当前复杂的事态告诉他,然后睡个好觉,所以向其他人匆匆告辞。鲸眼睛受了伤,不处理也是不行的。他虽然有些记恨槿和那两个孩子,但毕竟势单力薄,再加上是自己因为误会而主动找别人的麻烦,也只能什么都不做,悻悻而去。

铃木却没有离开。槿以为他是舍不得孩子们,想好好告个别,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要见“剧团”的负责人。

“希望您能让我留在‘剧团’。”铃木迎着老人疑问的目光,如此请求道。

“这个嘛……倒是可以啦。不过,你得明白我们是个盈利组织,违法的事情也做,你也必得参与其中,不能推脱。再则,我们这里很多老幼妇孺,要和那么可怕的人硬碰硬的话,实在太勉强了。总之,加入‘剧团’不一定对你复仇有什么帮助。”

“没关系的,我想要进入业界,进入这社会的阴暗面,并成为它的一部分——就算不适合自己也好——不然复仇只能是痴想。”是的,她说得对,只有去做了呀。

“勇气可嘉嘛,”老人开朗地笑着,揉了揉鼻子,“嗯,我想你也知道‘剧团’基本的业务范围,那个,骗人什么的,你有经验吗?”

“推销了一个月可疑的保健品算吗?”

“嗯,就是时间短了点儿,而且那种在大街上拉人的活儿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抱歉,我之前一直在国中当老师。”铃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对呀,你做过老师啊!怎么样,你在学校里都教学生些什么?”老人兴致盎然地问起这个话题。

“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教数学,有时候还要和学生们讲讲人生道理,毕竟这也是教师的重要职责。大言不惭地说,我还挺受他们喜欢和信赖的。”铃木害羞地摸了摸脑袋。

“哦?那你说的道理有曾影响和改变他们的人生吗?”老人问。

那是不可能的吧,铃木在心中苦笑。

铃木想,我真佩服那些能够坚信某些东西的人,他们所行的事都可以做到让自己完全接受,不去多想,所讲的话也言之凿凿。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凡事总有例外。就因为秉承这种观念,我上学的时候还用“企鹅也是群居动物”来抬杠,结果惹得教授很生气。其实,那个教授并没有错,人们都是通过下定义、贴标签和划分类别的方法认识事物的。不如说,这种非此即彼的判断是为了效率存在的,一旦将其否定,便会模棱两可、无所适从,进而陷入万事万物尽皆虚无的境地——就像我一样。

谁又能证明宇宙不是在昨天被创造的呢?

我老是不敢肯定任何事情,即使是关于这个客观现实的世界,因为感觉自己的认识永远达不到全面和透彻,而且以后可能又会有什么新的发现,推翻之前的理论。是非善恶更是如此,往往对立双方各执想法,所为全凭心意罢了。但或许,这也只是我放任自流的借口。为了给妻子报仇,我混入“千金”,明知道这个公司做的都是害人的勾当,却选择了无视,甚至为虎作伥。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分外看中的人,本来迷茫的人生出现了指引,可没想到失去得这么快。实际上,我只想着要复仇,不管手段如何的肮脏卑劣和为此牺牲多少无辜的人都无所谓……大概吧。

在为“千金”工作的时候,我为了打消心中的顾虑,总是安慰自己:即使换了别人来,那些愚钝轻信的女性也还是会上当受骗。上天和命运所要行的事,我只是被指派的差役罢了。更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也没有他人,生活是早已被排演好的戏剧,大家都只是舞台上的傀儡而已。最重要的是,我感觉这一切远非真实,因此可以抱着一丝侥幸,想着有人被害不过是我的猜测,说不定“千金”在卖的就是一些假冒伪劣的保健品,吃了对身体并不会有很大影响。然而,遇到今次的情况这招儿就不灵了,我实在是不忍心对那个倒霉被绑来的姑娘下杀手,或是完全置她和两个小孩子的生命于不顾。还好,槿他们帮我解了围。

教导学生对我虽然没有这么为难,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心理负担也蛮大的。和复仇不同,我当老师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并没有下了什么狠心。而且,我对学生是有感情的,所以不希望他们接受了错误的观点,因而开启一段错误的人生。说白了,是我不想负责任。每次站在教室里,说着那些连自己都不敢确信的大道理,我都心虚的厉害,即使不用担心被谁揭穿或是驳倒,光是自我审视就已经觉得很羞耻了。但转念一想,无论我说什么,学生们听进去了多少,他们的人生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吧。这还真是让人倍感安心啊。

如此想来,好像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比起骗人,反倒是坦诚的时候比较少呢——

——“怎么可能,根本就是我在自说自话嘛。人生哪有什么必须遵从的真理啊?反正我是不知道那种东西。再说,就算告诉学生怎样做是对的,他们也都信服了,但由于每个人不同的境遇,也未必能够做得到啊。”话还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说出了口,后悔也来不及。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满意地笑了起来:“不错,这听上去才像是欺诈啊。”

***

鲸坐在出驶往医院的出租车上,玻璃窗外是属于大都市的灯火阑珊。以前他丝毫都不会留意这样的景色,今天却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往来的男男女女出神。他摸了摸左眼眶下面,手上一股粘腻的触感,不知这眼睛伤得如何,会不会彻底失明。他有些低落,感觉心里空缺了一块儿,但又不似往常那般焦虑、急切地想要填补上什么,却像是打开了某个闸口,久淤不下的情感随之涌流而出。

鲸想,推手并不存在,她死于单纯的意外。

他听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因为发出和其他鲸鱼不同的52赫兹的声波,永远也无法找到可以交流、沟通的对象。他想,我那时不惜破坏行业规矩,放过了她,肯定是觉得只要她还活着,自己就不是孤身一人,而后来又否认她是我的同类,大致是对她的死感到极其的失望。他在心中感慨道,原来这病灶早已植下,经过许多年滋养生息,终于浮上表面,变成缠扰不休的“幽灵”。

可她偏偏不是我的牺牲者,不曾显现,无意中竟让我更加怨她了。

不过,呵呵,那个杀手小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没过多久,医生的诊断就解答了鲸最后地疑问。他们很遗憾地告诉他,那只左眼以后都不可能看见东西了。但他也因祸得福,被发现眼后长了一个肿块,压迫到了神经,必须马上摘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明白了,近日的疼痛和幻觉并非出于什么玄之又玄的原因。

几天后,当鲸走出医院,虽然外面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但身上却落下了不可消除的缺残。然后,他又见到了那只鸟。

“这么说,你不是那幻觉的一部分,对吗?”鲸感觉这句问得有点儿傻。

“当然啦,这世界上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理解。”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成为我们的同志吧。”它开心地提议道。

“为什么是我?如你所见,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因为你能听见我的话啊。而且,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很快就要无路可逃了。”

“不劳你担心,我早有准备,大不了找个深山野林躲起来,就算被抓到,死也就死了。我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能力和最重视的人,这样不完整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别自暴自弃啦。你知道,那个人是好的,却不是完美的,更不是永生不死的,你也一样,但你还要活下去。”

鲸觉得它说话像一位先知。

所以,这就是答案吗?不是对决,不是清算,而是和缺陷共处,抱着那些遗憾活下去?

***

过了些日子,岩西的伤总算可以挪动了。于是在一个周末下午,他迫不及待地在蝉的陪护下从诊所搬回了两人居住的公寓。

蝉这段时间都没工作可做,每天往返于病房和家之间,照顾伤号、四处打扫和干干杂务。他早就收拾了自家客厅一室的狼藉,扔掉了破碎的花瓶和枯萎的切花,按自己的心意换上了一大缸长满绿叶的水盆栽,缸里面还悠哉悠哉地游着两条火红的草金鱼。

岩西此时正沐浴着日光,惬意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偷睁开一只眼,看见蝉很没规矩地坐在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面,向前探着身子,脸上掩不住紧张和期待。真是一幅不错的光景——岩西心里一阵窃喜。

“虽然是个幼稚的小鬼,但是,这点还算蛮可爱的吧。不过先说好了,你要负责照顾,养死了可不能找我哭哦。”

“谁会哭啊,笨蛋岩西!”蝉故作嗔怒,但实际上因为他的自作主张被岩西认可,感觉又羞涩又得意。

“呵。”岩西嘴角咧出一声轻笑,从沙发靠背上支起身子,正了正坐姿,拿起面前茶几上的日报,打开来摊在膝盖上。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某政客受贿畏罪自杀事件的跟踪报道,旁边小半儿的版面登着他的竞选对手支持率持续上升的消息。再往下翻,大部分是东京都内各式各样的市井新闻,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更串不成线索。

“所以说,双方算是正式宣战了?”蝉突然蹦出一句。

“嗯,快了,”岩西头也没抬,“听桃说,大家表面上都还客客气气的,底下却已经是剑拔弩张了。”

“打仗喽,打仗喽!”

蝉这副兴奋的样子令岩西感到头疼,手下哗啦哗啦地翻动着报纸。岩西心里压着一个提议,迟迟没能说出口。在他胆大妄为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踌躇的时候。

吵闹了一会儿后,蝉见岩西对他爱答不理的,心中生出一丝郁闷,渐渐安静下来。

“喂,岩西,接下来大概还会有事情找上门。我记得你最讨厌无利可图的麻烦事了,对吧?你说,我这样的人,真有像那个女人说的那么糟糕吗?”蝉嘟囔道。

岩西看蝉一脸失落沮丧,耐下心来安慰道:“别多想,游走在混沌中的利刃,大战将临时的无立场者,必然让人忌惮。至于我,你也不用担心,干这行捞了这么多钱,总是要担点儿风险的。”

“嗯嗯。”蝉蹭了过去,趁人之危地紧挨着岩西坐下,凑到岩西的肩膀上看报纸,仗着那位现在移动还很艰难,不能躲开他的骚扰。

“哎?又有外国人遭到暴力袭击啦?最近都是这种新闻。”

“哦,是吗?我最近躺在病床上,都没什么机会看报。不过,也难怪了,”岩西合上报纸,转过头来,盯着蝉的眼睛,距离近得鼻尖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你知道英语里有个词叫‘propaganda’吗?”

“那、那是什么啊?”蝉无措地问。

“嗯……说白了,就是引导思想、鼓动情绪。这在战时是必要的手段,另外,也能不动干戈而达到目的,比如八十年代在某东方大国引起的骚动。”

“所以呢?”

“你知道吗?想要让人们团结起来同为一个目标努力,比起描绘幸福光明的蓝图愿景,把矛头指向某一群人、将所有坏事和不幸的根源都归结于他们,反而更有效哦。”

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岩西叹出一口气,冲蝉眨了眨眼,停顿片刻,然后语气深沉地说道:“蝉,你想要引退吗?”

“啊?”蝉疑惑地看了他几秒,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垂下了头,额前的长发遮住了表情。

“你果然还是嫌我把任务搞砸了。没关系,按之前说好的,我走就是了。”蝉说这话的时候听上去似乎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小子说什么傻话呢?当然是咱们一起离开,正好钱也赚够了,与其这么辛苦,不如放松享受人生。”

少年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

“怎么样,你愿意吗?”

蝉慌张地拽起了衣袖,犹豫好半天才开口,怯声说:“岩西,我还是想要留下,可以吗?”

“呃,为什么?”

少年整理了一下语言,鼓足勇气说道:“因为做这一行,不是谁逼我的,而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走上这条路的只有一小撮人,生活在边缘和角落里,远离社群,被人鄙弃,但和从事所有其他职业一样,都会有自己的价值和骄傲。我们作为普通人怨恨的代行者,同时调节着社会的新陈代谢、生态循环。如果没有我们,谁来制造新鲜的尸体和清理腐烂的饵食呢?”

岩西为这番话中的想法和决心所震撼,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可是,可是,你不想试试做别的事情吗?也许会更喜欢也说不定啊?”

“就算不引退也可以做吧?”

“……说的也是啊,”岩西说,笑了出来,“那你要好好加油啊,蝉,可别输了啊。”

岩西又一次看向桌上那缸水盆栽。这才过了不到半月的工夫,它已经长得盘根错节,嫩白的根系爬满了塑料支架,一个空隙都不放过。他们又何尝不是一样,平时都不怎么见得到水土,但一逮到机会,就迅速生长、疯狂试探和狠狠纠缠。

他想,看来是我错了,杀手也可以养盆栽的。

“蝉,咱们晚上吃披萨吧!”

***

番外

1. 心毒

怎么办好呢?要怎么办好呢?欠那个人的太多了,无论付出什么,都无法抵偿。

说起来,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呢,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可我却时刻为他烦恼着,以至于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整夜地失眠和叹息。他应该也隐约地意识到过我的存在,因为我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事实上,也很少有人称呼我的真名,他们都管我叫做蜂。不是辛勤劳动的蜜蜂,而是令人畏惧的毒蜂,我在这个业界里以毒闻名。

蜂的毒,是根植于身体中的毒,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毒。洋地黄苷、夹竹桃苷、毛花苷,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足以致命的物质,却是我生存的必需品。“一个人的美食,可能是另一个的毒药”这句话确有道理,我以前那个主治医生的死就是明证。他曾粗暴地要求进入我的世界,可当我把这一切都给予他后,他却只是报以恐惧和哀求。

我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虽然到不了动一动就要命程度,但足以使我与校园和社会生活隔绝。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读一些医药和毒理相关的书籍,想弄清楚自己这副身体是怎样运转的,与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填充一个人生命的事物,不是一样,就是另外一样。阳光、鲜花、友谊和爱情,对我来说遥不可及,取而代之的,是死亡的阴影、寂寞、忧郁和毒。那毒替换了本该在那里的正常的东西,重组了我的肉体和灵魂。它是我心脏跳动的驱力,生命的源泉,所以我也注定为它而活,把它向世间播撒。

等到十几岁的时候,我也稍微长得健壮些了,总想要出去做点儿什么事情。我没有什么长处,只有对毒药非常精通。在偶然的情况下,经某个受伤住进相同病房的人引荐,我接下了一单毒杀的委托。委托的内容很简单,但由于我施用的毒药十分罕见,成功地瞒过了警方的调查,给雇主节省了很多麻烦。自那以后,便不断有生意找上门来,而我也开始在那个所谓业界扬名。

杀手的身份使我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至于随之而来的风险,我丝毫都无所谓,反正这颗心脏也撑不了几年了。甚至,工作的兴致上来,我完全不想要休息,肆意地糟践着自己的身体。

反正没有人会在乎。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父母亲应该是很爱我的。为了延续我的生命,他们无一日不在外面劳碌奔波。大概,要是我死了,他们会很困扰吧。多年来,那两个人的想法和精力都牢牢地系在我身上,若有朝一日放松了,反倒将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他们却一直借口工作繁忙,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就算是后来我身体稍好些的日子,也只是继续把我丢给主治医师。很讽刺的是,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着怕我再出什么意外,实际上却对我在外头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害怕有时会蒙蔽人们的双眼,让他们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堆里,不闻不问,即使危机就在身边。

你知道吗?我相信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也比任何人都要讲求公平。对于父母的担心和照顾,我只要报以不那么痛苦的神情就好了,而对于别人偶然展露的善意,我也只要报以开朗的微笑就好了。毕竟,那就是他们想得到的,内心里的一点点宽慰。没有人指望我有一天能够健健康康地生活在他们当中,所有人都只是路过、看到了,不自禁地产生了同情和怜悯,然后就又束之高阁。偶尔,也会出现对我有所求的人,即使是用伤害的方式,也令我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报他们,用我所拥有的,怨恨、扭曲和绝望。

当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温柔的人。四年前,我被一个人雇佣,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差点儿丧命。雇主似乎有点儿惊讶于我的不堪一击,而看着我倒在地上,仍是一副淡然的态度,他又轻轻勾起了嘴角。

“也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呢。不过,我可不敢碰你,被缠上就麻烦了。你已经,毒入心窍了啊。”

“你靠着杀人赚了不少钱了吧?加上这次的报酬,金额已经可以让你离开这个业界了吧。那么,去换颗心脏如何?”

他应该不知道我的病,说出那些话,不是随口胡言,就是看透了我的心。

那之后,我休养了很长时间,又想起了他的提议,慢慢等待着机遇,直到两年前,换上了一颗新的心脏。

移植手术非常成功,可我还是不能完全做到像普通人一样。令人头疼的是,我这次获得的,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不得了的馈赠。

我尝试联系捐献者的家人,想着应该好好表达感谢,但是也就这样而已了,因为他们给我的,只是死者的遗留物,他们不再需要的东西。寻找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让我付出了未尝预料的艰辛。然后,我知道了,那颗心脏不是自愿主动献出的,而是被抢夺的。

我通过一些渠道,得知了关于那个牺牲者的事情。她是一位活泼开朗的年轻女性,充满了生命力。她有一个深爱他的丈夫,两人曾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总之,她是一个对这世界来说有价值的人。

这使我开始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因为她的心脏,正跳动在我的胸膛中,她所失去的,必应在我身上得到体现。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活出她的哪怕万一?

还有她的丈夫,那个人失去的也一样多。我曾悄悄地观察过他,发现他一直没有走出妻子过世的阴影,辞去了受人爱戴的教师的工作,沉浸在忧郁和愤怒的情绪当中,生活整个翻转过来。还有,他一直也没有放弃要复仇。看着他挣扎的样子,我心口就一阵莫名的疼痛,不知是我自己的感受,还是已死去的她的。

我巧妙地设计送给他一笔钱,但都被他花在探听仇人的情报上。终于有一天,他混入“千金”,做上了违法的推销,从战战兢兢再到逐渐麻木,不过就用了大半个月而已。再这样下去,也许他将失去自己的意识,在这场噩梦里无限沉沦。

怎么办好呢?要怎么办好呢?我很惶恐,自己所得到的,根本无从偿还。

真可笑,我明明不知情,可以算是被人强行替换了生命的内容物,而它们并不能在我身上很好地运作。

于是,在小堇提出要借我之力除掉“千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们虽然会演戏,在杀人方面却是门外汉。”

“放心交给我吧。”

感谢上天,给了我一次报答他的机会。但是,此事了结之后,又将如何呢?

怎么办好呢?要怎么办好呢?

2. 致太晚赴死的人们

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养伤的日子实在太无聊,岩西闲得都快长毛了。虽然桃常会带来一些情报和委托,但他不敢让蝉轻举妄动,不然出了什么事,以他这幅样子,也采取不了补救的措施。

岩西现在看不了书报,只能天天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当桃提出要他和自己一起追某部肥皂剧的时候,被他干脆地拒绝了。

口袋里那张纸,时不时地被岩西拿出来翻看,已经揉得快烂了,字迹还是清清楚楚的。初读时,他曾为上面矫揉造作的词句感到反胃,不想现在知道了前因后果,竟让他有些感慨起来。

「致太晚赴死的人们。」

真奇怪,这是遗书吧,怎么会有标题?

「给所有即将看到这封信的人们,无论你们是否认识我,下面我要讲的话,都与你们息息相关。

在过去的几个月,不,几年里,我都背着收受贿赂的污名,面对着整个社会的指指点点,而这次的自杀,恐怕也会坐实了那些传闻。但是,你们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进行过调查?你们该不会天真到相信在政界混不需要金钱的吧?我自认没做过愧对良心的事情,反倒非常有原则和底线。半年以前,有个更容易的赚钱渠道送上门来,那事虽然骇人听闻,也并非不可行,但我还是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政坛的所为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并不是出于胆怯和懦弱,而是深知自己一个微小的决定,都将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命运。我并不是抱怨作为政客有多么地憋屈,因为当初自己选择了政治家的道路,就是为了获得如此的权重。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不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维护这个世界,因此不想轻易地将它交付于更加愚昧的人,和那些恣意妄为者、投机分子与野心家。

当然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对此的态度不是盲目就是漠不关心,从未投身于真实的生活,而是永远呆在外围做着梦,或者观望。这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在当前这种趋势下,我们完全可以为你们充当洪流中的堤岸和基石。且抱些感恩之心吧!暴风雨来临时,每棵树都应该知道,能否安然无恙,并不取决于他的强弱粗细,而是取决于他的四邻,和足下扎根的土地。现在正是这样危急的时刻,有人企图让巨人动起来,发挥他的影响力,不管他庞大的身躯和健壮的四肢是否能被头脑很好地控制。

如果你们问我为什么要死,那就是,我已经抵抗不了这股毁灭的力量,所以要将参与和抉择权交还到你们手上。可是请别忘了,我是为唤醒你们而死。希望你们中的一些人也能像我一样地站出来,不要再偷生。

最后,借用希腊先哲的一句话:分别的时刻到了,我去死,你们继续活着,哪种更好,唯有神知道。」

底下落款是那位政客的名字。

“喂,岩西,你还在磨蹭什么,我都收拾好了!还走不走了?”

“嗯,好。”岩西不仅没动,还慢悠悠地掏出了打火机。

“不是说不能在诊所里面吸烟……嘛。”

在蝉和医生困惑的目光中,岩西将那张纸焚成了灰烬。

(《Roots》完)

后记——这是我第二篇同人文了,但感觉还不如第一篇,真是越写越雷。别人写同人文,都是出于对角色的爱,只有我(虽然也是爱着角色们吧),总想要讲道理。文笔还是一样的烂,什么都没表达清楚,尤其是番外。这篇文里写了几种心理和观念,冒名顶替症、死亡渴望、完美主义和虚无主义等等,大多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死亡渴望(death wish)拎出来说一下,因为它区别于弗洛伊德的死亡冲动(death drive),是指有意无意地渴望自己或身边的人死去,尤其是用来形容那些爱冒险的人。在我理解,这可能部分出于对死亡的忧虑,越怕死就越是要死,死了就安心了哈哈。在这里声明,本人没有任何心理学、医学、哲学和政治学方面的相关知识,文中的一切都是我在瞎扯。

这篇有一些原创人物和私设(还有私货),在此先跟读者道个歉。因为《魔王》里提了半天墨索里尼和裴塔琪,所以我就干脆加了个情妇进去,想塑造成一个痴心不改的魔女角色。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网上查到的资料里说,裴塔琪最后为了保护这位党魁死在他前面。另外还有两个人的设定改动比较大:因为立意不能让推手存在,所以槿成了真的系统工程师,也算是用了《摩登时代》的梗,而蜂则是想表现她有点儿电波系有点儿病病的感觉。根据设定,我给每人安排了被催眠后的幻觉,没机会都写出来,也不多说了。在写文的时候,我个人比较喜欢前后呼应和玩梗,前者大概是受了坂神的影响,但是水平肯定和人家差得远,也希望大家多多包容。

前些日子,老头子讲课提到了东亚飞蝗属,让我特别激动,然后又发现对那些杀手还有一个更好的比喻:锄足蟾的肉食蝌蚪!因为蝗虫群生相就是大家一起都变得面目狰狞些罢了,而蝌蚪大部分还是素食,只有少部分变得掠食同类。我所理解的人类社会,大概是先像蝌蚪那样分化,然后在广大的素食群体里,再产生蝗虫的群生相。

我的远大目标是在未来的几年内写完只开了个头儿的两部原创,同人文随缘。不过下一篇同人已经提上日程了,是一篇真百合,单箭头的,BE,因为复习原作工程量比较浩大,估计明年才会动笔。说实话,我很期待有人看我写的东西,然后听我叨叨,但是没有也无所谓。虽然我有码字困难症,写东西像挤牙膏一样,但是构思好的故事,不写出来就是不痛快。



评论
热度 ( 18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水机 | Powered by LOFTER